施瓦兹先生二三事
文/龚如仲 (Ralph)
从国家广播电台调到外贸部辖下中国轻工业品进出口总公司工作了几年后,我被这家国企派到美国担当该公司海外分公司的老总。但作为过渡,在前往美国康涅狄格州斯坦福市主持轻工总公司管辖下的两家海外企业前,我奉命先在纽约的帝国大厦就任我们公司和美国“Ametex”(爱梅泰克斯)公司共同组建的合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高级副总裁,而担当这家合资公司董事长、总裁的是Ametex的当家人阿历克斯•施瓦兹先生,一位精明干练而又爽朗幽默的白人老者。
说起来非常有趣,我们这家合资公司位于纽约标志性大楼帝国大厦的第74层,而我当时的“家”就安排在纽约帝国大厦附近的一栋大楼第26层的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里,每天上下班,我都得经历上上下下200层的电梯。
与施瓦兹先生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后,我对这位出生于俄国沙皇时代的犹太老先生有了不少了解。施瓦兹先生的家族是沙皇皇族的一支,由于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旨在推翻沙皇王朝,建立一个无产阶级当政的苏维埃,所以当时的革命政府对沙皇的整个家族几乎是斩光杀尽。小小年龄的阿历克斯•施瓦兹在其家人的冒死掩护下,侥幸地逃了出来,然后又偷偷地躲进一艘开往上海的货轮的底舱,一路上靠好心船员的施舍,最终漂流到了上海。
据施瓦兹先生告诉我,他对上海这个城市既心怀感恩之情,又充满恐惧之意。我当时不解,问道:“是何原因?”施瓦兹先生答道:他刚到上海时,举目无亲,衣食无靠。但多亏他有二分之一的犹太血统,他和其他逃难到上海的各国犹太难民在善良的上海人的保护下得以生存。他得到了白俄犹太人难民组织的帮助,让他有了栖身之所。施瓦兹先生在上海滩上从给人家擦皮鞋开始,什么样的粗活累活都干,只求填饱肚子。
说到“善良的上海人想方设法地保护犹太人”这个话题时,施瓦兹的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然后话锋一转,他提到了日本人。他告诉我说:当时他所居住的上海虹口区是日本人的大本营,而位于外滩外白渡桥附近的上海大厦就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所在地。他好几次都看到日本人如何在大街上抓捕外国人和中国人,从大厦的外面有时可以听到被日本宪兵施以酷刑的受害者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声。所以他告诉我:“不是万不得已,我从来都不从上海大厦附近路过。”后来,施瓦兹先生很走运,他在犹太难民组织的帮助下,坐大轮船移民到了美国。到了纽约后,他从推销员干起,一步一步地学做生意,最后在纽约建立了自己的纺织品和服装业的商业帝国。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施瓦兹对我越发友好和信任了。有一回,他郑重地邀请我周末到他家里去做客。于是在某一个周六的上午,我按图索骥地来到他位于纽约五大道、靠近中央公园的一户豪华的公寓里。进入公寓后,我眼前一亮,这个足有200多平方米的公寓的客厅宽敞明亮而又富丽堂皇,而客厅右边是他们家的厨房。彼此寒暄坐定后,他们家的波兰厨娘立马给我倒上一杯咖啡,然后她就回到厨房去准备招待我这位“贵客”的午宴了。
施瓦兹先生和我聊了一会儿之后,他就站起身来,示意我跟随他参观一下他的公寓。他一边走,一边自豪地对我说道,他家所有的门把手以及洗手间里的水龙头都是用14K金订制打造的。当我们走进他家的书房时,他突然指向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幅油画,笑眯眯地、出难题似地考问我:“你告诉我这幅油画是谁的手笔”?好在我平时对油画稍有关注,再一看油画下角的签名,我立马回答道:“这是列宾的作品。”施瓦兹先生点头微笑。然后他对我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一句话:“如果哪一天我去见上帝了,我儿子来到我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马取走此画,因为这幅画太值钱了。”
施瓦兹先生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在公司当部门主管,是老施瓦兹的接班人;而女儿则是纽约服装界赫赫有名的设计师,经营着自己的服装设计事务所。
说句心里话,尽管施瓦兹先生有着犹太人会做生意的天赋,而且非常重利,但他还是很懂得与人相处之道的。举个例子来说吧,当他最初得知我就是新上任的中国方面的代表、合资公司的高级副总裁,也就是说,我将来就是他的亲密搭档后,他就想方设法地想得到我“何时到任”的信息。后来他获悉“我定于某一天先从北京飞到香港、然后第二天从香港飞纽约”的消息后,他就立马电告公司在香港分公司的总经理:“务必要在龚先生抵达香港的那天晚上,在香港中环最顶级的西餐馆里为龚先生接风洗尘”。那一晚给与我的“豪华的晚宴招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外,每当他访问北京、与我所在的公司总部有关领导见面时,他绝不会忘记给每位领导一份体面的手信(礼物)。
在与别人交谈时,施瓦兹先生总是举止得体,满面春风,语言幽默。说到幽默,我突然想起了一件趣事。有一回闲聊天,我们谈到了美国总统这个话题。这位“白人至上”的犹太人突然问我:美国总统除了白种男人能有机会担当外,女人和其他族裔的美国人有无机会?我当时对美国国情缺乏了解,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随后,施瓦兹先生给我讲了一个听起来幽默,但又无法让我发笑的故事。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有一回,上帝的一个门徒问上帝他老人家:‘美国总是白种男人当总统,什么时候女人也可以当总统啊’?上帝叹了一口气, 说道:‘过一百年再说吧。’接着门徒又问道:‘亚裔人有可能当总统吗?’上帝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过两百年再看看吧’。门徒最后又问道:‘那么非洲裔的黑人呢’?这一回上帝没有叹气,反尔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吧!’”可美国的实际情况呢?若干年之后,美国还真的出了一位黑人总统。当然啰,这是发生在施瓦兹先生去世之后的大事了。可以肯定地说:这件事是施瓦兹先生绝对没有料到的。
我和施瓦兹先生只打了不到一年的交道。后来因为中美双方在经营理念上分歧太大,最后决定友好散伙。我随之顺理成章地被调往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市去担当轻工总公司在那里的两家大型海外企业的总裁。
但出于个人交情,我和施瓦兹先生一直有着电话联系。过了几年后,当我又一次给他家里打电话向他致意时,施瓦兹先生的太太告诉我说:老先生不久前跨鹤西去了。闻讯后,我心中非常难过,因为我很难忘我和这一位犹太老先生的友好交往。我当即向施瓦兹先生的太太表达了我的哀思,并祝愿老先生一路走好,在天国中安宁、祥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