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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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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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乐】小提琴《秋来秋去》(陈蓉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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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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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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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子,六七十户人家的板装木屋都挨着起在路边,像一皮长长的柳叶。因而就得了这么个漂亮的名字--柳叶弯。
寡妇云英嫂就住在叶柄子上,转过村口那个轭弯,一抬头,就望得见她家屋背上的青瓦,幽幽地晃着光亮。
云英嫂高大壮实,比柳叶弯的男子汉要高出半个头。高大就高大,但脸股肉和手把子脚把子,却白映映的,男子们觑着觑着就要咽喉头,咽得咕噜咕噜叫。
云英嫂是上个月做的寡妇。
是她那男人要省电费,爬到瓦背上偷电,被电击下瓦背。刚好十三岁的女儿背柴回来,见爸爸趴在地上,就扔了柴来扶人。男人手上还抓着那把已接上电的电线,这样女儿也就被电一起牵了拢去。
女儿只读了小学,云英嫂的男人就不准她再上初中,后来村上管电的初中生说,初中课本上写着有人触电,是不能用手去拉人的,要用竹篙什么的先把电线挑开。可惜云英的女儿不懂这些。听了这话,云英嫂觉得那电就打在自己身上。
云英嫂把男人埋进了村口轭弯上的祖坟地。十三岁的女儿是进不了祖坟地的,就送去了村外的落雾坡,落雾坡专门埋未成年的小鬼魂和女人。末了,云英嫂就将自己在板装屋里关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云英嫂走出了板装屋。人瘦了一圈。但脸股肉、手把子、脚把子还白,还让柳叶弯的臭男子汉咽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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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嫂走出了板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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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嫂当然不理会这些,她已经作了打算,要请人去轭弯祖坟山上砍几蔸杉树,到镇上卖几个钱,好学村尾柳叶尖上锯匠的样,办个营业执照,把板装屋劈一间出来,也弄个经销店干干。
寡妇也要活下去。云英嫂这么想,反正锯匠的店里货物不齐,叶柄这头的人家去叶尖上买东西,不大方便,所以碍不了锯匠的生意。
谁知云英嫂还没请到人,轭弯祖坟上的杉树就被谁砍了几蔸了。都是夜里砍的,没晓得哪个剁脑壳的做的鬼。云英嫂就冒火,挨家挨户去看,到底谁家有新砍的杉树,反正这几年除了自家祖坟山和相挨的锯匠祖坟山上几棵杉树外,别的地方已经是光秃秃的,好查。却没见谁家有杉树,云英嫂只好气鼓鼓折回来往轭弯上走。
还在轭弯的尸水井旁没爬坎坎,就听到山上有砍树声。好像是在与锯匠坟山交界的槽槽上。云英嫂知道,那地方有根界际木,很直,锯得三截筒子下。
娘卖麻屁!云英嫂骂,白天也要偷。遂叉了手,跨着胯,在槽槽下候着,倒要看看是谁吃了豹子胆。
不一会槽槽上就响起了溜木的声音,轰隆轰隆自山腰往山脚响下来,最后,一筒去了杉皮的肉红的衫树长筒,嘣一声撞到路面上,撞了一个万深的坑坑。
人很快也下来了,手中拿着弯把锯和斧头。
是锯匠。
锯匠见云英嫂叉手跨胯地立在路当中,脚杆子就歪了一下。但他还是站稳了,把斧头和弯把锯往腰上一别,勾脑去抱木头。
“慢着!”云英嫂一声喝,迈前一步,伸出大手去锯匠的后领一抓,就把锯匠抓了个向天舔拐。
“你打人?”锯匠在地上翻个身,爬起来,去抽腰间的斧头。
“你这偷木贼,山上的木都被你锯光了,又来锯我祖坟上的。你屙屎找错了茅厕!”云英嫂横着目光望着鼻子下的锯匠,高高地扬起手掌。
“你祖坟上的木被人砍了不管,就来管这界际木。界际木你想要我不想要。”锯匠那抽斧头的手停在腰上不敢动了,脚步只管往后退,声音明显怯下去:“好!好!倒要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云英嫂扛了木头,往村外的镇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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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尸水井旁听到山上有砍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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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匠带着女儿小叶,拖着板车去广西那边进了一批货。
柳叶弯与广西搭界,去广西进价廉的糖果香烟米酒,到这边卖湖南的零售价,这样不但很赚钱,还可少交这边的管理费,锯匠的算盘算打精了。
锯匠也确是柳叶弯的鬼精,他自小就跟师傅学锯匠活,跑遍了湘西南的山山水水,锯倒树,锯过的枕木、枋片、橡皮,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自分山到户后,木头出口容易,没几年山上就光了,锯匠就拿着锯条和鲁班尺回到柳叶弯,把身上的票子搜出来,办了个经销店。经销店进货卖货的过程缓慢,中间环节多,锯匠觉得不痛快,免不了要去山上爬。山上,特别是人家的祖坟地里,总要剩几棵杉树,他一发现就锯倒,悄悄扛到镇上去卖。卖树不要本钱,弄一根去卖,半天功夫,小的一二十,大的五六十。进荷包进得快,比经销店二块、三块地赚,舒坦得多了。
听说云英嫂也想用祖上的杉树办经销店,他心里便恨,又怕云英嫂抢了他的生意,于是就锯了云英嫂坟上的几棵树,要她办店不成,尽管被云英嫂夺了根界际木,也不打紧。锯匠还有新的主意。他叫小叶下期不要再去上学,干脆在家里做几年生意,别让云英嫂抢了好处,反正女孩家今后要嫁人,书读进肚子里也是人家的。这不,锯匠今天就带着小叶跑了趟广西,先学点经验,以后她好独立经营,自己可一心一意去山上锯树弄大票子。
锯匠和小叶拖着满载货物的板车,一下子就到了村前,就见村长屋里很多人,很热闹。锯匠记起了,这是村长娘的六十大寿,锯匠清早出村就送了红包的,也许快开席了,锯匠让小叶在路边守着板车,自己先去望一眼。
挤进堂屋里,就见满面红光的村长醉眼痴迷地拿着酒杯,离了席位,朝正在上菜的云英嫂走过去。
“云英,听说你能喝,跟满叔喝几杯。”村长故作醉态,用那双干枯的手去抓云英嫂肥白的手腕。
“满叔,我不会。”云英嫂把菜碗往桌上一摆,巧妙地将手藏开了。
“你会,我知道你会。”村长又去捉云英。
“不会,真的不会。”这时堂屋周围围了许多人,云英嫂不知往哪里跑,就只好在堂屋中间兜圈子。
“满叔知道你现在孤苦,没人陪你喝酒。”村长一个饱嗝,熏得满屋都是臭气,“满叔陪你喝,一定喝,打赌也要喝!”
云英嫂就在堂屋中间站住了,白净的脸股胀起一泡血,她眉毛一挑,吼道:“我孤苦不孤苦,关你屁事!你说怎么赌?”
村长就斜着细眼,往云英嫂那因愤慨咽了红潮而更馋人的脸股睃了一阵,说:“我们当众过堂,一杯一杯地干。我做满叔的输了,情愿从你胯下拱过去。”
“好!好!”观众兴奋了,起起哄来。
“那么我输了呢?”云英嫂问。
“至于你输了嘛,”村长的眼珠子在眼睛里滑了几下,最后把眼光沾在云英嫂鼓囊囊的胸脯上,“你输了,我只要上来把你的奶子摸几下。”
“哦——”起哄声更大了。
“喝!”云英嫂端起了酒杯。
“喝!”村长的酒杯已干。
村长和云英嫂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喝开了。
云英嫂喝了酒,脸股肉更红了,连眼珠子和耳根都变成了酡红,就如戏台子上的贵妃醉酒。村长则相反,越喝脸越青、越紫,像浸了水的猪肝。
喝着喝着,村长却坚持不住了,最后一扔杯子,拔脚要走。
“别走!”云英嫂走过去,胸脯一挺,把手上的酒倒进嘴里,然后又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一只酒杯子,撑起村长的下巴往里灌,一边吼:“还喝不喝!”
“不……不喝了!”村长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还摸不摸奶子!”
“不……不……不摸了。”
“那么,就过来,”云英嫂把村长的脑壳一揿,“拱我的胯胯!”
“别,别……”村长忙摆手,往后直退。
“不行,是你打的赌。”云英嫂把村长放翻在地,硬是张着胯胯,从他头上跨了过去。
“好!好!”一堂屋的人都拍起了手板。
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柳叶弯办喜事办得最热闹的一回了。
但云英嫂得胜后,却感到受委屈的不是村长而是自己,她知道若不是自己是寡妇,谁敢与你打这样的赌喝酒。她郁郁地挤出人堆,独自坐到了堂屋外的岩板上。两行眼泪从腮帮上爬了下来。
这一切,小叶都看在眼里,她赶忙从人堆中退下来,到板车上拿了一块刚进的新手帕,走过来,递到云英嫂的手上。
云英嫂的泪流得更快了,把小叶一把抱进怀里。
锯匠看见自己的新手帕,被小叶拿去给云英嫂揩眼泪,就在一旁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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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行眼泪从腮帮上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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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提着个白塑料桶去尸水井里打水。
尸水井在轭弯那路边,上头是云英嫂家的祖坟和坟前那棵三杈大古杉。柳叶弯的人认为死人的尸水从坟地下流出来,流进了井里,所以就叫这口井为尸水井。当然,柳叶弯的人是不会来这里打水的,怕喝进尸水,死人。其实,这井里的水特好喝,又细又甜,好像捞得起丝丝。
这滋味锯匠最清楚。那次他从山上锯了根木下来,热得耐不住,顾不得尸不尸水,就伏到井里喝,喝得他通体清爽,仿佛从漂亮妹子细滑的肚皮上伏过一回一般。后来他就常偷偷地用塑料桶来打水回去,掺到酒里一起卖给人家。锯匠还把秘密告诉小叶说,这水没得水腥味,掺到酒里人家喝不出来。他现在让小叶接管经销店,自然要小叶也学会这个窍门。小叶不敢不从,只得趁天色已黯,提了塑料桶,来尸水井里提水。
这时天色完全黑下来,只有天边丝丝依稀的晚霞,托一勾小月,泛着微弱的光亮。尸水井里的水也幽幽晃着白光,路坎上的三杈大古杉,把昏黯的倒影压缩在井里。小叶弯了腰,把塑料桶往水中按下去,那桶嘴就咕噜咕噜往水面喷出一个个水泡。
塑料桶满了,小叶伸了腰,把水提出来,往井边的岩板上一放。却不想立刻回去,心里烦,于是坐到岩板边上,托了腮悟心思。
小叶今年十五岁,和云英嫂的女儿是最要好的同班同学。两位好同学小学还没毕业就约好了的,一同考镇上的初中。结果都考上了,两人好不高兴。谁知云英嫂的男人不准女儿上学,她就停学在家,天天背柴,最后还被电打死了。小叶上了一年初中,锯匠说如今学费贵死人,不让她再上了,要她学做生意。她的心思还在书本上,哪里愿意做这生意?这下可好,还要她打水掺到酒里去,做昧良心的事。这世间的事情,为什么不像从老师嘴里听来的和书本上看来的那么美好呢?
小叶越悟越悟不清,满心只有气愤。就恨不得伸了脚,将眼前的塑料桶踢到云南四川去。当然,恨是这么恨,真要踢还是不敢。若这样,回家去,锯匠不放了你的脚筋,至少也要用那把鲁班尺把背皮抽爆。
该死的锯匠!小叶在心里骂自己的爸爸。
还说要读就自己找钱,什么女子家肚里学问再多也是人家的。难道女子家就不是人,就不该读书!转念,小叶又想,做生意也好,赚了钱,自己偷偷去镇上存个千把块,到时再去上学,不要你锯匠管。
悟得得意了,小叶就把头抬起来,去瞧天边的弯月。那弯月多漂亮呀,好像女孩子家的眉毛。对啦,云英嫂女儿的眉毛就是这样子。
“小叶。”这时路上突然转过一个人影来。
“是你,云英嫂。”小叶站起来,“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
云英嫂走过来,坐到小叶刚才坐过的岩板上,然后把小叶拉到身旁,“小叶,到尸水井里来打水?你家敢吃这尸水井里的水?”
“……”小叶动了动嘴,不知如何回答,脸股上好像顿时就烧了起来。
“小叶,你是个好人,这村子里现在就你一个人是婶娘的贴心人了,我刚才去了镇上的中学。”幸好云英嫂转换了话题,“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给我?”小叶有些懵懂,回过头来望云英嫂的脸。“学校已经报名,我找了你的班主任老师,他又带我去了总务室,我给你交了六十五元学杂费,你过几天就可以去上学了。”云英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这是收据,是你的。”
“真的!”小叶一把抓过收据,凑到鼻尖下,借着清淡的月色,仔细地瞧着。但旋即又摇头了,说:“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你不是要办店子么?”
“店子缓一下再说吧!我一个寡妇人家,办得成什么事呢?”云英嫂叹一声,“何况,以后要办店,这祖坟上还有点成本。可不,尸水井上这三杈大古杉就卖得二三百的。”
“婶娘,你真好。”小叶用手抱住了云英嫂的腰股,把小脸贴过去。“傻丫头,这收据上的钱,你家也有一半,是卖的你爸砍的那根界际木的钱呢。”云英嫂抚着小叶头上细密的发丝。
小叶就望见了井水里自己和云英嫂那隐隐约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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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弯月儿好像女孩子家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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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小叶家里的灯光下,有两个脑壳正热热乎乎地碰在了一处。
“村长,这酒怎么样?”锯匠见村长酒杯亮了底,又把酒壶伸过去。
“没得说的,你老弟请我喝酒,酒还会差?”村长用手把子抹抹嘴巴。
“我这可是至意给你准备的。”锯匠替村长洒了酒(即倒上酒),放下酒壶,用筷子给村长夹了块肉。他把“至意”一辞锯得特尖,因为给村长喝的酒,是酒缸加水之前勺开的。(编者注:“至意”,方言,特意,诚心诚意。)
村长就点点头,说:“柳叶弯的酒,除了寡妇云英家,我都喝过,就你的酒过得硬。怪不得,酒都是从你店里打出去的,好酒自然留在你酒壶里罗。”
“你还提那寡妇?”锯匠说,“那次你娘满六十,你不记得啦?”
村长脸股顿时就红了两块,未知是因了酒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臭婊子也是,跟她开玩笑,她就当了真。”锯匠又说,“还污了我一块上好的手帕,害得我狠狠揍了小叶一顿。”
村长仍不吱声,只勾了脑壳,喝他的酒。
“好,别提那婊子,扫兴。”锯匠给村长添了酒,自己又先举了杯,说:“我们两兄弟喝他个月月红,再说。”
“干!”
“干!”
后来两人的眼睛就起了血丝丝。
锯匠就抬头望脑壳上面的电灯泡,鼓起了血丝丝的眼睛,说:“这灯泡怎么是红颜色的?”
村长也抬了抬头,眯着起了血丝丝的眼睛去睃灯泡,觉得也是红颜色,像落雾坡的鬼火,不明不暗的:“还一晃一晃的呢?”
“是因为电压不稳。”锯匠勾了脑壳说:“有人偷电烧炉子煮猪潲。”
“太不像话了。”
“你当村长的,总该想点办法。偷电,电是供电站的,村里不折本;但电打死人,说出去不好听。头次云英家电死两条命,据说乡里开干部会,乡长点名批评了你?”
“是呀,那干部会开了几天我就勾了几天脑壳。”村长说:“都是吃的云英家的亏,亏吃得太冤枉,所以就与云英打赌要摸云英的奶子,想把这亏捞回来,谁知……”
“我看,得把村上的电线架高一点。这样,人家就不好到瓦背上去偷电了。”锯匠顺水推舟。
村长没吱声,目光落进眼前那装着红灯泡的酒杯里。
锯匠又说:“锯几棵大杉树,电线就可架高了!”
“山上都光了,哪里还有杉树?”
“云英祖坟上不是还有几棵么?光尸水井上方那棵大古杉就做得三根电线杆。”锯匠把脑壳往村长面前凑了凑。
“好!”村长说,“她家爱用电打死人,就让她家先出电杆。”
“对,只有你村长英明,才愿意为百姓办这件好事。”
“干杯!”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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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祖坟上不是还有几棵大杉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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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云英嫂从镇上回来了。她家的两个壮猪,上春埋男人时杀了,猪栏里空了半年,今天镇上赶场,她去捉了个小猪,用背篓背回家。
可走到村口,她就站住了,因为她听风轭弯上方有锯木声。是谁锯木,锯什么木呢?她急急转过弯,到得尸水井旁,抬头一望,见四五个人正围在她家祖坟前,看锯匠锯那三棵三杈大古杉。
还有村长也站在一旁。
云英不觉卵泡子都是火,把背篓往井边的岩石板上一放,就爬上了坎坎。喊道:“锯匠,谁叫你锯我家的坟山树?我家的木你还没偷光?”
锯匠头也不抬,仍勾着腰股“唰唰唰”锯他的树。
云英嫂火起,扒开守在一旁的人,走过去,把锯匠一推,锯匠就一个趔趄,仰翻在地。旋即,云英嫂把还深深衔在树蔸蔸里的弯把锯扯出来,咣当一声,扔到了坎坎下。
“是我要他锯的。”这时,背着手旁观的村长走了过来,“村委会决定架电线,需要大根杉树。”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云英嫂气呼呼地。
“跟你商量?”村长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家男人偷电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害得我挨了乡政府的批评!”
“你……”云英嫂气促。
“我什么?”村长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想把村里的电线架高一点,免得再有人像你男人和女儿一样做电打鬼!”
云英听了这话,全身就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口中道:“电打鬼……电打鬼……”
锯匠见云英嫂灭屁扫风,又鼓起胆子,下了坎坎,拿起扔在路上的弯把锯,回来再来锯树。傍尸水井的下方已锯进去一半,又抽出锯片,去锯上方。上方锯得高一些,树就会往下方倒,这个道理,锯匠再精不过。
上边又锯到了树中间,树蔸已堆积起一层厚厚的深红锯末。有经验的锯匠知道,锯末颜色越深,就说明这棵杉树木质越好,像这种古杉,才是一流的好树。
可是,树蔸两边已上下锯到了一个地方,那棵古杉没有要倒的意思,锯匠就抽出腰间的斧头,往树蔸左右又砍了几斧。
这是个沉寂的傍晚,夕阳血红,天上的云彩凝着不动,空中没一丝风儿。锯匠抬头,望望杉树上方那三个杈杈,悠悠指向恍着晚霞的天宇,竟没丝毫动静。锯匠有点紧张了,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村长和其他几个人,眼睛也鼓成了汤圆。
锯匠这大半辈子,锯的树不上万,也成千,这种情况也不是没碰到过。锯匠的师傅曾传授过,这种树蔸锯通了还不愿倒的树,是一种树王,它的生命终结时,就好像人间帝王死时需要殉葬品一样,要带一两条生命上路。所以,一般的锯匠是对付不了的。但锯匠的师傅传给了他方法,他已事先做了准备,有办法打发这棵树王,还不至于措手不及。
锯匠把村长几个人都叫到树蔸旁安排道,一是不要乱跑,因为树王未知往哪个方向倒,在树蔸处相反容易看准方向,绕到树王的上手;二是好帮忙用力,将树王往下手推。
大家听锯匠摆布妥了,锯匠才从身上掏出一叠纸钱,放树蔸处点燃,然后站在众人身后,右手持着鲁班尺点着树身,左手去衣蔸里掏出一把米往树身上撒去。且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辞。这是法术。鲁班是神师,天下的树,包括树王就畏惧鲁班神师,用鲁班尺点树,不倒也得倒,何况还烧了冥钱,给了粮米,树王得了好处?
也就怪,天空就忽然起了风,树王身上的三个大杈一齐颤了一下,就往坎下方向斜去,锯匠脸股上就浮起一丝笑,那双油亮的眼睛映出夕晖的辉煌。他感到得意,因为他有这么神奇的功夫点得倒树王。
然而,锯匠脸股上的笑马上凝固了,收不回去,同时也释放不开。他那双油亮的眼睛先是望见了轭弯上的一辆板车,上面装了几个装着糖果的纸箱;而后,他看见尸水井边有一个影子正伏身下去喝那水井里的水。
“小叶——”锯匠一声变调的呼喊,顿时震得死寂的黄昏摇晃起来。他扔掉手中的鲁班尺,跟着越来越快地往下倒的树王,就往坎下扑去。
这时,另一个身影已赶了锯匠的先,冲到水井旁,将小叶横腰一抱,往大路外边就是一扔。几乎是同时,树王也轰地一声扑倒在地上,三杈中那最大的一杈,不偏不倚,正压在那身影上。
天空在这一瞬,陡地黯将下来,整个世界一下子沉默了,定格在黄昏死寂的黛青里。
那身影,是云英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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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身影箭一般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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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为主,将三棵三杈大古杉锯成筒子,打了副结实的棺木,把云英嫂葬在了轭弯祖坟山上。坟茔就在那棵大古杉的树蔸旁。在柳叶弯,云英嫂是唯一没埋到村外落雾坡而进了祖坟的。柳叶弯的女人就很羡慕云英嫂,觉得她死得荣幸、光彩。
傍晚时分,锯匠和女儿小叶提着个篾筛,来到轭弯上给云英嫂上坟,映眼的霞光,把远远近近的山岭喷得很辉煌。
到了坟前,堆上干柴堆,锯匠就把篾筛里的香蜡拿出来,插在坟前,划根火柴点着,蜡光和香烟便摇曳着缭绕着,给黄昏平添一份神秘。然后,锯匠抓出冥钱包,摆到干柴上用蜡火点燃,燃焚。同时抽出腰间鲁班尺和弯把锯,扔进火堆里,火光因而升起来,把新坟上潮润的泥土晃得红红亮亮。
小叶则早在一旁抽泣起来,泪水自眼眶盈出来,缓缓溜下腮帮。那泪水里,幻映着摇晃的火光。
直到坟前的火光黯下去,天色麻黑,小叶和锯匠才离开云英嫂的坟堆,向坎坎下移去,他们的身子幻成两片依稀的瘦影。
下了坎子。小叶就望见一轮浑圆的月亮,静静地贴在尸水井里。小叶不自觉去身上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折好的纸片,展开,凑到前面看了看,交给锯匠,说道:“爸,这是学校的收据,是云英嫂卖了界际木,为我交的学费。”
锯匠接过收据,重新折好,小心放进衣口袋里,对小叶说:“孩子,你明天就去上学吧,爸再也不要你去做生意,去卖掺水的酒了。”
“……”小叶点点头,而后跟着锯匠离开了尸水井,向村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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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弯,像一皮垂着的长长的柳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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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人物为演员刘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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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肖仁福,(1960- )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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