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上,自古以来一直都在流传着风味的故事。
长江万里奔涌,过三峡、穿荆楚,到江苏境内便放缓了脚步,像位慷慨的长者,把一春的鲜活都酿成江鲜,留给了这片枕水而居的土地。
老辈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勤劳聪慧江南人比鸭更懂春——每年临近清明,芦苇刚抽新穗,桃花还蘸着水汽,江南人的脚步就往临江的馆子去了。约上三五好友,临窗坐下,等一尾刚离水的鱼,看江波漫过堤岸,才算把春天吃进了嘴里。
而这所有江鲜里,长江三鲜——刀鱼、河豚、鲥鱼,是刻在江苏人骨血里的念想,连杜甫写“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时,大抵也没料到,千年后江南人对江鲜的执念,竟这般深。
清明前的刀鱼,是长江捧出的春之珍馐。银鳞狭长如刀,劈开江雾而来,带着东海的咸鲜与江南的清甜。江苏的老师傅做刀鱼,从不用复杂调料,只取一只青花瓷盘,铺几片春笋——那是刚从竹林里挖的,还沾着泥香;再码几缕金华火腿,嫣红得像春日的晚霞。猛火足气一蒸,蒸汽裹着鱼香漫出来时,银鳞便化作了琥珀色,连细刺都透着温润。
古人早有“春潮迷雾出刀鱼”的说法,宋人刘宰更写“肩耸乍惊雷,鳃红新出水”,如今食客举箸,夹一筷鱼肉送进嘴里,竟真如诗句里写的那般,肉质化作春雪,在舌尖轻轻化开,鲜得让人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从前野生刀鱼金贵,有“一鱼抵万金”的说法,如今循环水养殖复刻了它的洄游轨迹,可老师傅仍会叮嘱:“刀鱼要趁热吃,凉了就少了三分江味。”
河豚上桌时,总带着几分江南独有的“冒险气”。江阴一带的人家,灶间世代传着“拼死吃河豚”的俚语,处理河豚的师傅,指尖的力道都得练上十年——褪毒、去腺,每一步都不能差,额角沁出的汗珠,比苏轼“蒌蒿满地芦芽短”的雅趣更见真章。炖好的河豚,汤色浓白如奶,鱼肉细滑似豆腐,连鱼皮都带着韧劲,咬一口满是胶质。
从前吃河豚,店家会先尝第一口,如今虽有规范养殖,老食客仍要等师傅点头才动筷——这不是挑剔,是对美味的敬畏,也是江苏人刻在骨子里的讲究。窗外,这般春日,若没尝过河豚,总觉得少了点江南的热烈。
鲥鱼则是江南文人魂牵梦萦的绝唱。它按时而至,故称“鲥鱼”,鳞片下藏着丰腴的油脂,清蒸时必得带着银甲,才不负“南国西施”的美名。镇江焦山的碑林中,还刻着郑板桥“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鲥鱼”的诗句,字里行间都是对这口鲜的痴迷。
相传康熙帝曾令快马千里送鲥鱼,只为尝一口江南春味;如今野生鲥鱼难寻,可老饕们吃着养殖鲥鱼,仍能从那腴润的肉质里,品出当年江水的清冽。江苏人吃鲥鱼,从不用吐鳞,油脂融在肉里,鲜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这是老祖宗传下的吃法,也是对鲥鱼最大的尊重。
除了三鲜,长江江苏段的江鲜里,还藏着许多烟火气。南京人快失传的“炖长黄鳝”,要先把黄鳝去骨,用刀背反复敲击,让鳝肉松散如絮,再过热油“散花”,加五花肉和高汤炖进砂锅。小火慢熬时,砂锅盖缝里冒出来的香气,能勾着邻居上门;炖好的鳝肉吸满了油脂,入口酥烂,连汤汁都要泡着米饭吃。
还有宜昌江段的肥鱼,春天逆流而上时,肉质细滑如玉,苏轼父子游历至此,尝过便赋诗赞它“肥而不腻,鲜而不腥”——千年过去,这口鲜仍在江苏人的餐桌上流转。
江水汤汤,人世沧桑。
我们留不住野生刀鱼的踪迹,却留住了清蒸时漫过笼屉的蒸汽;留不住河豚的野性,却留住了师傅褪毒时的专注,和食客“拼死”尝鲜的豁达;留不住野生鲥鱼的洄游,却留住了郑板桥诗句里的月下风情,和桃花落满江面的怅惘。
只要人间的灶火未熄,长江的潮声就会在一碗鱼汤里继续涨落——老师傅蒸着鱼,年轻人听着老辈讲江鲜的故事,春去秋来,从未间断。
江苏人也把对鲜的执念,悄悄种在别处:盱眙的小龙虾,裹着十三香的热烈;兴化的红膏蟹,满是蟹黄的醇厚;阳澄的大闸蟹,秋风起时便成了餐桌的主角。
可每到清明,老一辈仍会在饭桌上多摆一副空筷,仿佛那条银鳞闪闪的刀鱼,还会从江里跃出,把春雪般的鲜味,重新送进人间。
每个春天,他们都会把对世界的温柔与倔强,蒸进一尾鱼里——那是江的味道,是春的味道,更是刻在江苏人骨子里的,家的味道。
味至浓时即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