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小小说)
文/汤文来
那年他八岁,在闽东一个被群山环抱的村子里念小学二年级。学校是座破旧的祠堂改建的,青苔爬满了墙根,下雨时教室里会摆满接水的搪瓷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他遇见了林老师。
林老师教语文,也教算术,事实上几乎包揽了所有科目。他个子很高,背却总是微微佝偻着,像一棵被风吹惯了的老树。近视眼镜的腿断了一边,用胶布缠了又缠。他说话慢,带着浓重的乡音,念课文时,总把“太阳”读成“呔阳”,孩子们便在底下偷偷地笑。
他最宝贝的是一根竹教鞭,被手汗浸得油光发亮。谁上课走神,或背不出课文,那教鞭便会准确地落在课桌上,“啪”的一声炸响,吓得人一哆嗦。孩子们都怕他,背地里叫他“竹鞭林”。
然而“竹鞭林”也有另一面。
有个下午,大雨倾盆,教室成了水帘洞。男孩坐在窗边,看外面泥泞的土路变成浑黄的溪流。突然,他看见父亲的身影——披着破旧蓑衣,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学校走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伞。父亲是个哑巴。
那一刻,男孩的心猛地缩紧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羞耻。他害怕同学们发现父亲不会说话,害怕他们会学咿呀比划的样子,害怕那些好奇又或许带着嘲弄的目光。他把头深深埋下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父亲还是找到了教室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蓑衣滴成一条线。看见儿子后,父亲脸上露出宽慰的笑,朝里面“啊,啊”地叫着,急切地挥动手里的伞。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紧接着是窃窃私语和几声压抑的嗤笑。男孩的脸烧得滚烫,头几乎要垂到桌子上。
林老师停下了讲课。
他看看孩子,又看看门口窘迫的父亲。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雨水敲打盆盏的叮咚声。
忽然,林老师走下讲台。他来到父亲面前,没有皱眉,没有不耐烦,更没有一丝嘲笑。非常自然地接过那把旧伞,然后朝对方竖起了大拇指,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点着头。脸上是一种孩子们从未见过的、极为真诚的赞许和感激。
他回过头,对着全班学生,用慢吞吞的乡音极其郑重地说:“同学们,你们看,这就是父母之心。雨再大,路再滑,也挡不住。父爱如山,你们要铭记在心。”
那一刻,所有窃笑和私语都消失了。教室里只有林老师沉稳的声音和屋外哗哗的雨声。男孩抬起头,看见父亲似乎明白了老师的话意,那被生活磨砺得有些麻木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不太好意思的、却又无比光彩的笑容。
林老师让男孩去送送父亲。走到门口,父亲摸了摸他的头,把伞塞到他手里,又“啊”了两声,转身冲进了雨幕里。
攥着那把温暖的伞,站在走廊上,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男孩第一次没有因为残疾而感到羞耻,心头涌起的,是一种酸楚又滚烫的热流。
从那以后,孩子们发现“竹鞭林”的教鞭落下时,似乎少了些凌厉。他依然严厉,但会在批评完调皮学生后,顺手把对方松开的鞋带系上;会在寒冷的冬天,把自己的旧茶杯装满热水,让手生冻疮的孩子轮流捂着取暖。
小学毕业那天,林老师把孩子们送到校门口。他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了些鼓励的话。轮到那个男孩时,他沉默了一下,只是用力捏了捏孩子的肩胛骨,说:“往后,要好好读书。更要好好做人。”
多年后,男孩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去省城读了中学,又去了更远的城市上大学。童年的记忆大多都已模糊,祠堂小学的样貌也渐渐淡忘。
直到去年,他偶然遇到一位同乡,问起林老师。
同乡叹了口气,说:“林老师啊,走了好几年了。他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退休后就住在学校那间旧宿舍里。走的时候很安静,还是送报纸的老王发现的。对了,他临终前还念叨过几个学生的名字,里头好像有你呢。”
男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忽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胸口。周遭的喧嚣瞬间褪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破旧的教室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师,对着一个窘迫的哑巴父亲,高高地、郑重地,竖起了他的大拇指。
那一刻,老师教给他的,不是拼音算术,不是课文词句,而是一生受用的东西:如何直视苦难中的尊严,如何用最小的举动守护他人最脆弱的角落,如何在一个孩子即将被羞耻吞噬的时刻,用无声的善意,将他托举到光明的地方。
那是他真正的老师。
2025.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