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那些中学日子(小说)
文/汤文来
一九八四年,十六岁的李建军在闽东一个临海的小县城中学复读。这是他的第二次复读。头年差三分,去年差七分,越复读分数反倒越低,低得他自己都臊得慌。他爹蹲在石头门槛上抽水烟,咕噜咕噜响了好一阵,才说:“再去一年吧,咱老李家祖坟上,总不能连股青烟都不冒。”
县一中在城东头,围墙是用海边的红石砌的,常年受海风侵蚀,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白的内里。大门是两扇铁门,锈得一块红一块褐,开关时吱呀呀响,像老人磨牙。进门一溜平房,瓦楞里长着咸草,海风一吹,草梢子乱颤。
他们的教室在最西头。窗户玻璃碎了三块,用渔网和化肥袋子钉着,海风鼓进来,噗噜噗噜响。冬天生个煤炉子,烟囱拐着弯伸出去,照样呛得人直流泪。班主任姓马,叫马未都,学生们都叫他老马。老马快五十了,头发灰白,总穿一件蓝漆卡中山装,领口磨得发白。他教语文,说话慢,走路也慢,像是总在思量什么事。
复读班六十三个人,挤得桌子顶桌子。李建军的同桌叫王爱国,胖,爱出汗,夏天总带着一股咸腥气。他去年差两分,因此比李建军更臊,头总是耷拉着,像被海风吹蔫的海带。前桌是个女生,叫赵小丽,辫子又黑又粗,眼睛亮得像是汪着海水。她不爱说话,但谁要是问题目,她总会细细地讲。
开学头一天,老马站在讲台上,目光从眼镜框上边溜出来,扫了全班一圈。“都知道自个儿为啥坐这儿吧?”没人吱声。他顿了顿,“来了,就安下心。功是功,法是法,工夫到了,自然成。”
日子是锈死的齿轮,每天咬合同样的齿痕。清早五点半,起床铃铛哐啷哐啷响,像是催命。学生们迷瞪着眼爬起来,裹着棉袄往操场跑。天还墨黑,星星冻得直哆嗦。教导主任拿着手电筒晃人,跑得慢的屁股上就得挨一脚。
早读课,全班嗷嗷背课文,声浪几乎要把房顶掀开。老马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步,有时停下,侧耳听某个人背诵,不出声,只点点头。他的布鞋底磨得薄,踩在地上几近无声。
早饭是地瓜饭、咸鱼干、紫菜汤。学生们端着搪瓷盆,排长队打饭。王爱国每回都要多捞半勺地瓜饭,厨子瞪他,他嘿嘿笑:“正长身体呢。”然后他们蹲在墙根下,呼噜噜喝。赵小丽总吃得慢,小口小口咬咸鱼干,像只海鸟。
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晚上自习到九点。煤油灯熏得人鼻孔发黑。王爱国常打着打着瞌睡,头一栽一栽,像鸡啄米。有时咚一声磕桌上,全班哄笑。老马从办公室踱过来,站在窗外看,不进来,也不说话,只那么看着。笑声便自己矮下去,灭了。
功课压得人喘不过气。卷子雪片似的飞,做不完的题,背不完的书。李建军的数学老是提不上秤,函数像一团乱麻,解析几何更是云里雾里。赵小丽的数学好,他便常问她。她讲题时声音低,气息拂在他耳根上,痒痒的。王爱国瞧见了,就冲他挤眼,嘴角歪笑。
一个月后,进行了次测验。李建军的数学才六十一分,王爱国五十九,赵小丽九十三。老马发卷子,念到分数的声音平得很,听不出褒贬。下课了,王爱国扯李建军袖子:“走,灶房后头抽根烟去。”
灶房后墙根下,他们蹲着,王爱国掏出皱巴巴的“乘风”烟,点上了,深吸一口,烟从鼻孔钻出来。“日他姐,不是人过的日子。”他骂。李建军没接话,只看着地上的蚂蚁搬饭渣。
“赵小丽对你有点意思。”王爱国突然说。李建军心头一跳,脸热了。“胡唚啥。”“真的,”他眨巴眼,“她看你那眼神,不一样。”李建军踹他一脚,他嘿嘿笑,烟灰抖落在地上。
十一月,天冷了。教室窗户上的化肥袋子鼓得更响。煤炉子烧得再旺,还是冷。赵小丽的手冻了,红肿得像胡萝卜。她写字时呵气暖手。李建军从家里带了蛤蜊油,偷偷塞她桌洞里。她发现了,看他一眼,没说话。第二天,李建军桌上有张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就两个字:“谢谢。”
王爱国也冻得够呛,耳朵上生冻疮。他爹来送棉鞋,一个黑瘦的渔民,站在教室门外,搓着手,怯怯地笑。老马叫他进来,倒杯热水给他。“孩子用功呢。”他爹说,“就是笨,老师多费心。”老马点点头:“海蛎再硬,也能撬开。”
日子就这么流过去,慢得像胶水,却又快得抓不住。腊月了,下了场冷雨。操场上水汪汪一片,他们踩着水洼,疯跑,嗷嗷叫。老马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嘴角有点笑影。那是李建军头一回见他笑。
寒假过了,又开学。功课更紧了,空气里绷着根弦。老马的话更少,眉头总蹙着。他有时讲课讲到一半,停下,望窗外,好一阵出神。窗外那棵老榕树,冒出嫩黄的芽子。
四月里,王爱国出了事。他爹出海时摔断了腿,家里没钱,要他回去帮忙补网。那天晚上,王爱国在宿舍收拾铺盖,脸灰得像灶膛。他们都没话说。他拍拍李建军肩膀:“哥们先走了,你好好考。”李建军喉咙哽着,点头。
他走那天,老马买了张汽车票给他,又塞给他十块钱。“拿着,别声张。”老马说。王爱国眼圈红了,鞠个躬,走了。李建军站在校门口看他背影,越走越小,融进尘土里。
赵小丽的话更少了。她常常发呆,眼里的光亮得瘆人。有回下课,她叫住李建军:“李建军,你能考上不?”李建军摇头:“悬乎。”她沉默一会,说:“一定要考上。”
离预考还有一个多月,赵小丽却不见了。她没来上课,宿舍也空了。老师说家中有事,她回去了。李建军心里空了一块,像是丢了些啥。老马几次看他,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
后来李建军才知道,赵小丽定亲了,对方是个跑船的,比她大十岁,出了三千块彩礼。她爹拄着拐杖来学校办的手续,老马和他吵了一架,声音从办公室传出来:“孩子是念书的料!”“念书能当饭吃?”她爹咳嗽着,“闺女家,终归是人家的人。”
赵小丽走时,留了一包书给李建军,是她的数学笔记,写得密麻麻。里头夹着张纸条:“替我考出去。”
李建军捧着那包书,站在榕树下,哭了。老马走过来,站他身边,不说话,只拍拍他肩膀。他的手很瘦,骨头硌人。
预考过了,李建军勉强挤进线。高考前夜,他睡不着,在操场上转圈。老马屋里的灯还亮着。他过去,老马正在批卷子,眼镜滑到鼻尖上。“老师,还没睡?”老马抬头:“就来。”泡了杯浓茶给他,“喝了,安神。”
茶苦得拉舌头,李建军慢慢喝。老马说:“赵小丽走了,王爱国也走了,六十三个人,走了十一个。”他望着窗外,“你们就像一网鱼,我看着捞上来,看着分拣。有的肥,有的瘦。”
“老师,我要是考不上……”
“考不上,也得活着。”老马慢慢说,“活着,就不容易。”
高考那三天,像一场梦。考完了,回到学校,宿舍里一片狼藉,碎纸、破盆、扔下的铺盖。他们要散了。老马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看了好久。“都回去吧,”他说,“好自为之。”
学生们提着行李,一个个走出校门。铁门吱呀呀响,像在哭。李建军回头望,老马还站在那儿,灰白的头发在海风里抖。
后来,李建军考上了省城一个专科学校。走之前,他去看老马。老马正在院子里补渔网,穿着汗衫,脊背弯得像虾。他留李建军吃饭,炒了鸡蛋,烙了海蛎煎。吃饭时,他没问学校,没问前途,只说:“多吃点,省城饭贵。”
李建军走时,老马送他到村口。太阳很大,他的影子缩在脚底下,很小。“老师,回了。”李建军说。老马点头,挥挥手。
李建军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还站在那儿,望着他。李建军忽然想起头一天开学,老马说的那句话:“功是功,法是法,工夫到了,自然成。”
多少年过去了。王爱国后来开了水产养殖场,成了万元户。赵小丽跟那个跑船的离了,自己开了家小吃店,生意不错。他们有时聚会,还说起老马。说他退休了,搬回村里,还补网。说他老伴走了,儿子接他去城里,他不肯,说住不惯楼房。
去年秋天,李建军回县里,特意去看老马。院子扫得干净,渔网晾在架子上。老马坐在小板凳上补网,手还稳,只是头发全白了,耳朵也有些背。李建军大声说:“老师,我是李建军!”
老马眯眼看他,笑了:“知道,知道。”拉他坐下,问喝茶不。李建军说不喝,他就自己喝着,也不说话。他们静静坐着,听海风吹过网眼的声音。
走时,老马送他一包鱼干:“自家晒的,香。”李建军接到手里,沉甸甸的。
回到城里,老婆说:“这鱼干好,蒸肉香。”李建军抓一把看,鱼干硬而黄,像是缩小的月亮。
有时半夜醒来,李建军会想起那些日子:煤油灯的黑烟,早读的嗷嗷声,王爱国的咸腥气,赵小丽亮晶晶的眼睛,老马慢腾腾的脚步声。一切都远去了,像退潮的海滩,只留下些斑驳的印记。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没走。它们沉在心底,成了底片,时不时地,就在生活的暗房里显影出来。老马说得对,功是功,法是法,工夫到了,自然成。只是这工夫,不单是功课的工夫,更是活下去的工夫。
今年春天,同学传信说,老马走了,脑溢血,没受罪。葬礼上,他们复读班的来了二十几个。王爱国开着轿车来的,赵小丽也来了,领着个小闺女,眉眼像她。
他们站在老马坟前,烧纸,鞠躬。灰烟旋着上升,融进蓝天里。李建军想起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想起他补网的样子,想起他送别时站在村口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没人说话。车过县一中旧址,那里现在成了超市,墙刷得粉白,霓虹灯闪闪烁烁。王爱国忽然说:“那时候,真苦啊。”
赵小丽望着窗外,轻轻说:“也甜。”
是啊,苦里透着甜,像嚼一枚橄榄,涩过后,才有回甘。那些日子,那些的人,都远了,却又像在眼前。
老马坟前的咸草,该绿了吧。海风还会吹过,像从前一样。
202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