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光(小说)
文/汤文来
一九九六年秋,林卫东背着行李站在闽江学院门口时,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潮水冲上岸的鱼。校门是新建的,贴了白色瓷砖,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眯起眼睛,看见“闽江学院”四个鎏金大字底下,挤着各色各样的脑袋——都是和他一样来报到的新生。
林卫东是从闽东一个小镇考来的。高考时超常发挥,比平时多考了三十多分,这才勉强够上这所省属本科的分数线。他爹送他到车站,塞给他一网兜煮熟的鸡蛋和两百块钱:“省着点用,咱家底子薄。”
宿舍是八人间,靠墙四张铁架床,漆成军绿色,已经有些掉漆。中间摆两张旧木桌,桌面上刻满了各种字迹和图案。林卫东到得早,选了靠窗的上铺。他正铺床时,门被“砰”地撞开,一个黑瘦的男生扛着编织袋进来,后面跟着一对中年男女,应该是他父母。
“我叫陈志强,计算机系的。”男生主动打招呼,露出一口白牙。他父母忙着给他收拾床铺,嘴里不停叨叨着“蚊帐要挂好”“毛巾挂这边”。林卫东注意到陈志强的父亲只有一只手,另一只袖管空荡荡的。
陆续地,其他舍友也到了。王海波是从福州本地来的,穿着耐克鞋,手腕上戴着电子表;李建军来自闽北山区,话不多,总是抿着嘴;张明是山东人,高高壮壮,说话带卷舌音;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赵大伟和赵小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最后到的是周文明。他拖着一个崭新的行李箱,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父母都是教师,站在门口嘱咐了半天,临走时还在宿舍门上贴了张值日表。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堂课是高数,在最大的阶梯教室上。教授是个秃顶的小老头,讲话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林卫东坐在中间排,努力想听懂那些微积分概念,却总觉得像是在听天书。他转头看旁边的陈志强,发现他已经开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下课铃响时,陈志强猛地惊醒,抹了把口水:“走,吃饭去。”
食堂里人山人海。林卫东要了一份炒白菜和三两米饭,花了八毛钱。陈志强却要了红烧肉和鸡腿,整整三块钱。他们找了张空桌坐下,陈志强掰开一次性筷子:“听说咱们系漂亮女生不少?”
林卫东低头吃饭:“没注意。”
“你小子,”陈志强用筷子指指他,“得开窍啊。”
下午是计算机入门课。机房里摆着二十多台386电脑,显示器是球面的,开机要等好几分钟。老师教他们用DOS命令,林卫东学得认真,陈志强却已经在偷偷玩挖雷游戏。
“没意思,”下课后陈志强抱怨,“我还以为能学点高级的。”
林卫东没说话。他来自小镇,高中时摸过的电脑不超过十次,每一条命令对他来说都新鲜。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学生活的节奏渐渐清晰。每天早上六点半,广播准时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催他们起床做早操。七点半吃早饭,八点上课。下午通常只有两节课,然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晚上七点到九点是自习时间,宿舍楼会准时熄灯,只有走廊和厕所的灯还亮着。
林卫东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短板——英语。第一次英语课上,老师全程用英语讲课,他几乎一句都没听懂。而来自福州的王海波却能和老师对答如流。听力测试时,林卫东只能靠猜,结果得了全班最低分。
“得想想办法,”陈志强说,“不然四级过不了。”
他们决定每天早起半小时,到操场上读英语。最初几天还好,后来天气转冷,起床变得越来越难。有一天早上下雨,林卫东挣扎着要不要起来,却看见陈志强已经穿好衣服。
“下雨了,”林卫东说,“要不今天就算了?”
陈志强摇头:“我爹说,做事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们打着伞在雨中读课文,裤脚都湿透了。但从那以后,再没有间断过。
十月的一个周末,系里组织迎新晚会。教室挂了彩带,课桌被推到四周,中间空出地方做舞台。每个班都要出节目,他们班决定合唱《朋友》。
排练时,林卫东总是跑调。文艺委员是个扎马尾的女生,叫沈佳宜,耐心地一句句教他。她的手指在电子琴上跳跃,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边。林卫东看着她,突然觉得心跳加速。
晚会那晚,他们唱得并不好,尤其是林卫东,好几个音都跑了。但台下掌声很热烈。唱完后,大家挤在一起吃瓜子喝汽水。林卫东鼓起勇气,拿了一瓶汽水给沈佳宜。
“谢谢你教我唱歌。”他说,声音有点抖。
沈佳宜笑了,接过汽水:“没关系,你进步很大。”
那一刻,林卫东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然而大学生活不总是阳光明媚。期中考试后,高数成绩出来,全班三十个人,挂了十一个。林卫东六十一分,勉强及格。陈志强五十九分,差一分。
“我不服气,”陈志强拿着卷子找老师,“这道题我步骤都对,只是结果算错了,应该给点分。”
老师推推眼镜:“结果错了就是错了,数学是严谨的。”
那天晚上,陈志强没去自习,一个人坐在宿舍楼顶喝酒。林卫东找到他时,他已经喝了大半瓶二锅头。
“我爸只有一只手,”陈志强突然说,“知道怎么没的吗?”
林卫东摇摇头。
“矿上塌方压的。矿主赔了两万块,我爸就用这钱供我上学。”他喝了一口酒,“我必须出息。”
林卫东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陪他坐着。城市的灯光在远处闪烁,像一片星海。
随着冬天来临,宿舍里的矛盾也开始浮现。山东人张明睡觉打呼噜,声音像拖拉机;双胞胎兄弟总是不洗袜子,臭味弥漫;王海波家庭条件好,经常买零食,但从不分给别人;周文明爱干净,总是抱怨宿舍卫生差。
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十一月底。那天下雨,大家都没出门,挤在宿舍里。李建军在看书,王海波在听Walkman,声音开得很大。李建军让他关小点,王海波不理睬。两人吵起来,差点动手。
“都少说两句,”陈志强站出来,“都是一个屋的,至于吗?”
王海波冷笑:“你装什么好人?上次你偷用我洗发水当我不知道?”
战火一下子蔓延开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平时的积怨都翻了出来。宿舍里吵成一团。
最后是周文明拍桌子:“别吵了!从今天起,按我妈排的值日表来,谁不执行谁滚蛋!”
也许是他的气势镇住了大家,也许是都吵累了,宿舍突然安静下来。那天晚上,值日表正式启用。
时间进入十二月,校园里的悬铃木叶子都黄了。林卫东和沈佳宜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发展。他们经常“偶然”在图书馆相遇,然后坐在一起自习。沈佳宜英语好,经常帮林卫东补习。作为回报,林卫东教她编程。
有一次,他们自习到很晚,从图书馆出来时,发现下雨了。雨不大,细细密密的。林卫东脱下外套撑在两人头顶,跑回宿舍区。到女生宿舍楼下时,两人都湿了半边身子。
“谢谢你。”沈佳宜说,眼睛亮晶晶的。
林卫东看着她跑进楼门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期末考试来临,自习室和图书馆人满为患。大家纷纷占座复习,气氛紧张。林卫东和陈志强每天泡在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宿舍。
考高数前夜,林卫东突然发烧了。他担心影响考试,不敢吃药,怕吃了犯困。陈志强用毛巾浸了冷水敷在他额头上,又跑去校医室买退烧药。
“赶紧好起来,”陈志强说,“不然咱俩都得挂。”
也许是年轻人的抵抗力好,也许是心理作用,第二天林卫东的烧居然退了。他昏昏沉沉地走进考场,居然超常发挥,考了七十八分。陈志强也及格了,六十二分。
放寒假那天,宿舍里的人都陆续走了。林卫东和陈志强是最后走的,他们要去火车站坐同一趟车。
“下学期见。”在站台上,陈志强拍拍林卫东的肩膀。
火车开动了,林卫东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想起这半年的点点滴滴。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期待下一个学期了。
第二年开学时,校园里的玉兰花开了。林卫东早早回到学校,却发现陈志强还没来。直到开学第三天,陈志强才出现,人瘦了一圈,眼睛里有血丝。
“我爸病了,”他简单解释,“需要做手术。”
接下来的日子,陈志强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参加宿舍的夜谈,经常一个人出去,很晚才回来。林卫东问他怎么了,他总是摇头说没事。
直到有一天,林卫东在校外的小餐馆看到陈志强。他系着围裙,正在擦桌子。陈志强也看到了他,愣了一下,然后苦笑。
“我爸手术需要钱,”后来他告诉林卫东,“我找了份兼职。”
林卫东想说什么,但陈志强打断他:“别告诉别人。”
四月的时候,学校组织运动会。陈志强报了五千米长跑。比赛那天,他穿着已经发黄的跑鞋,在跑道上一圈圈地跑着。林卫东和宿舍其他人都在旁边加油。
到最后几圈时,陈志强明显体力不支,脸色苍白。但他没有停下,一步一步地向前跑。终于到达终点时,他直接瘫倒在地。大家围上去,发现他鞋底已经磨破了,脚底渗着血。
“何必呢?”林卫东扶他去医务室。
陈志强喘着气:“我就是想证明,我能跑到最后。”
天气渐渐热起来,校园里的栀子花开了一片。林卫东和沈佳宜的关系越来越近,但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们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有时候林卫东想牵她的手,但总是临阵退缩。
五月的某个晚上,他们从图书馆出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月光很好,洒在路上像一层霜。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沈佳宜突然站住。
“林卫东,”她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林卫东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出汗。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沈佳宜等了片刻,眼神黯淡下来:“那我上去了。”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林卫东突然鼓起勇气:“沈佳宜,我...”
就在这时,宿舍楼的门开了,一群女生笑着走出来。气氛被打破了,沈佳宜冲他笑笑:“明天再说吧。”
林卫东站在原地,懊悔不已。
第二天,他决定正式表白。他买了一束花,等在沈佳宜的教室门口。下课铃响后,学生们涌出来。林卫东看到沈佳宜,正要上前,却看到一个男生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
沈佳宜看到了林卫东,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和那个男生快步走开了。
后来林卫东才知道,那是沈佳宜的高中同学,在上海读书,特意来看她。他们高中时就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林卫东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很久很久。陈志强找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罐啤酒。
“喝吧,”他说,“明天就好了。”
林卫东喝了一口,苦得他直皱眉。
期末考试后,暑假来临。这个暑假,林卫东没有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家教的工作。陈志强也没回去,他在餐馆打工,说要攒下学期的生活费。
炎热的夏天里,他们租了间没有空调的小房间,晚上热得睡不着,就爬到天台上乘凉。天上星星很多,远处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林卫东说,“像一粒沙子。”
陈志强笑了:“沙子怎么了?沙子也能聚成沙滩。”
八月中旬,台风来了。狂风暴雨袭击了整个城市,学校停了电。他们点着蜡烛,在房间里听收音机。主持人用紧急的语气报道着灾情。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他们探头去看,发现楼下的一棵大树被吹倒了,压断了几根电线,火花四溅。
“糟糕,”陈志强说,“会不会引发火灾?”
他们冒着雨跑下楼,发现树干压住了一辆小汽车,电线还在噼里啪啦地响。周围已经围了一些人,但都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老人被困在树下的小棚子里,正在呼救。
“得救人!”陈志强喊道。
但电线还在冒火花,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林卫东突然想起学过的物理知识,找来一根干燥的木棍,小心地把电线挑开。陈志强趁机冲进去,把老人背了出来。
刚离开危险区域,电线就“嘭”的一声爆出一团大火球,树和车都烧了起来。
后来消防车和救护车都来了,老人被送往医院。第二天,学校广播表扬了他们的勇敢行为。辅导员还特意找他们谈话,说要给他们申请奖学金。
“没想到坏事变好事了。”林卫东说。
陈志强却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个。”
大三开学后,他们搬到了新校区。宿舍条件好了很多,四人间,有独立卫生间。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同一间宿舍,另外两个室友是王海波和李建军。
新校区在郊区,背后是山,前面是江。环境很好,但离市区远,出行不便。大家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校园内,关系反而更紧密了。
这年秋天,学校组织程序设计大赛。林卫东和陈志强组队参加。他们熬了几个通宵,写了一个校园交友系统的程序,意外地拿了一等奖。
领奖那天,台下掌声雷动。林卫东看着身旁的陈志强,突然觉得,也许他们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平凡。
大四来临的时候,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离别的气息。大家忙着考研、找工作、写毕业论文,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林卫东准备考研,每天泡在自习室。陈志强决定直接工作,到处投简历面试。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陈志强兴冲冲地回到宿舍:“我拿到offer了!一家软件公司,月薪一千二!”
那天晚上,他们在校外的小餐馆庆祝。陈志强喝多了,抱着林卫东的肩膀:“兄弟,咱们都要好好的。”
林卫东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怅然。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毕业论文答辩结束后,班里组织了一次聚餐。大家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王海波承认自己其实很羡慕大家的关系;李建军说他知道自己性格孤僻,谢谢大家的包容;连一向冷静的周文明都红了眼眶。
最后,大家唱起了那年迎新晚会上唱的《朋友》。唱着唱着,很多人都哭了。
离校那天,林卫东帮陈志强收拾行李。他们都要坐下午的火车,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保持联系。”陈志强说。
“一定。”
站在站台上,林卫东看着这个睡了四年的上下铺兄弟,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火车鸣笛了,他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各自上车。
火车开动后,林卫东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想起四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现在却要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他拿出日记本,写下最后一段大学日记:“这四年,我遇到过困难,也得到过帮助;经历过失望,也收获过成长。我哭过,笑过,爱过,痛过。而今告别,不负时光。”
合上日记本,他望向窗外。田野一片碧绿,远山如黛。火车向前飞驰,带着他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但他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四年的时光,这些人,这些事,都会永远留在他心里,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江水流过山川,总会留下痕迹。
202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