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语文老师
任维峰
九十年代的鲁中山区,大多数人家都盼着孩子念个中专早日挣钱,而高中则成了等待孩子长大的临时住所。我们学校的高考上线率,常年稳居全市末位。对这里的孩子而言,考大学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总认为,我的语文老师是来这片贫瘠山峦种诗的人。
那一年,他刚刚参加工作,是学校里第一位有师范院校全日制本科学历的语文老师,白净,高瘦,住在教职工单身宿舍最东头,一间总是亮着灯的屋子里。他像一道不属于这里的光。一个城里人,家境富裕,年轻帅气,为何选择扎根于此?年少时我不懂,如今回想,那大抵是一种如今罕有的情怀。
他的语文课,从来不止于课本。
开篇讲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他读“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时,眼睛是亮的。“走,”某个周日他突然宣布,“老师带你们去爬羊丘山。”我们欢呼着涌出校门。那不只是爬山,更是一堂行走的语文课。他让我们站在山腰回望学校,体会“远眺”;带我们钻入林中观察树叶纹理,理解“细描”。后来我们去爬更高的香山,去黑龙潭边野餐,他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就让千年前汪伦送别李白的情谊,重重地落进我们心里。我们啃着自带的干粮,徒步几十公里,不知疲倦。高二上学期考试结束,他说:“从下学期开始,我们就要冲刺高考了,最后一次,我们走远点。”他自费租了辆大巴,载着我们一车山里娃,驶向了省城济南。泉城广场的宽阔、植物园里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以及马路上如织的车流,都是我人生中第一幅关于“城市”的具象图画。那一次,他把世界搬到了我们眼前。
他的课堂,总能从一个枝丫,蔓延成一片森林。他讲白居易的《长恨歌》,从唐明皇的深情讲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奢靡,再到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旷达。有同学好奇:“荔枝到底什么味儿?”整个教室沉默了,没人尝过,甚至没人见过。刘老师也沉默了,那沉默里有种让我们心酸的东西。第二天,他带来一小袋风干的荔枝皮,让我们传看、触摸、嗅闻那黑色硬壳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甜香。后来荔枝上市的季节,他真从城里背回一大包,每个学生都分得一颗。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颗荔枝,剥开鲜红的果壳,露出莹白剔透、汁水甘甜的果肉,其味至今仍萦绕舌尖,那是知识与现实被温柔连接的味道。
他最爱刘禹锡的《秋词》。某个秋日的下午,他微醺般步入教室,掷书于台,高声朗诵:“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整个人仿佛披着霞光。他让我们不仅读诗,还要“演”诗。一天晚自习,他打开学校大礼堂的灯,命令我们逐一登上舞台,用全身心去诠释一首诗。我摇晃身体,扮作醉酒的李白,高吼“……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建强同学则真的端了个茶杯当酒盅,在台上与不存在的明月对饮。那晚,古老的诗句伴着我们的青春呐喊,在空旷的礼堂里横冲直撞,我们第一次感到,那些千百年的文字,真的活了起来。
他还是一位超前的记录者。在胶卷相机都属奢侈品的年代,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台数码DV,一有空就对着我们拍。我们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镜头的存在。直到二十八年后,在我们的班级群里,他像一个耐心的播报员,隔一段时间,就会丢出一颗“记忆炸弹”。一段模糊的军训视频、几张登山时龇牙咧嘴的照片、运动会夺冠后激动的拥抱、毕业聚餐时哭花的脸……那些被时光带走的昨日,被他一一拾回。前几天,他又发出一批新影像。班级群里沸腾了,同学们惊呼:“刘老师,您到底还有多少宝藏?”他回道:“不多了,不多了。明年后年再发一批,就真的不多了。”
我注视着屏幕上那些泛黄的画面,突然明白:原来他早已为我们准备了一份需要用三十年才能完全拆封的礼物。那些当年用DV记录的,不是影像,而是时光的种子。如今,这些种子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破土而出,开出了一整个春天的诗篇。最后一批影像何时发完并不重要了。因为那个种诗的人,早已将最深情的诗句种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我的语文老师叫刘泉德,一位最优秀的老师。我们班共40名同学,全部考上大学。

作者简介:任维峰,男,在济南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