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字黄土记
——纪念路遥
文/惠锋
却说那黄土高原深处,自古有个唤作碾盘沟的去处,原是尘沙莽莽之地。沟内有一孔旧窑,窑主姓路名遥,生得骨相清奇,眉宇间却锁着三秋寒霜,偏是个呕心沥血的命格。这日已是更深漏尽,他那窑洞内一盏油灯,灯油熬得将枯,火苗儿颤巍巍跳了两跳,竟如风中残烛,倏忽暗了下去,只剩豆大一点幽光,幽幽映着半窑清冷。
路遥兀自伏在案前,穿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袖口磨得油亮。桌上磊着厚厚一叠黄糙纸,墨迹淋漓,字字皆似从筋脉里抠出。他右手拈一支秃笔,中指关节处早磨出深凹的茧子,却运笔如凿石,沙沙之声不绝,竟似要刻透那粗纸。偶有所滞,便停笔凝眉,瘦削肩胛微微耸动,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幽火,死死咬住灯苗儿不放,仿佛要将那微光整个吸入枯竭的五脏。
忽听得他喉间“咯咯”数声,如同枯井汲水。继而一阵急咳排山倒海而来,脊背弯成一张紧绷的弓,浑身骨头都跟着咯咯作响。他急急掏出袖中一块灰蒙蒙的旧帕子掩住口鼻,那咳嗽声被帕子闷住,竟化作闷雷似的呜咽,在这空窑里来回碰撞。待咳声稍歇,挪开手帕看时,帕心赫然一团暗红,墨迹混着血痕,洇开如一朵凄艳的墨牡丹。他却只漠然一瞥,将那帕子随手掷于案角纸堆中,如同丢弃一片枯叶。
“歇不得,”路遥忽哑声开口,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眼却穿透窗纸上的破洞,望向外面沉铁般的夜,“你可知沟口那盘老石磨?碾了一世五谷,临了咽气,磨眼儿里还嵌着半粒没碎的小米!黄土里刨食的命,天生就是灯油熬骨的料,熬干了,碾碎了,也得在纸上烫出个窟窿才算完!”说罢端起案头一个粗陶茶碗,咕咚灌下半碗浓如墨汁的苦茶,喉结艰难滚动,将那喉头翻涌的腥咸硬生生咽回腹中。
灯苗儿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出眼底一股执拗的寒芒。我见他握笔的手背青筋虬结,如老树盘根,死死攥着那支秃笔——笔杆已是油浸汗渍,滑不留手,偏被他抠得死紧,仿佛攥着的不是笔,是悬在万丈深崖唯一的一根草绳,是他与这莽莽黄土、沉沉永夜角斗的唯一兵刃。他复又埋首,笔尖划过糙纸,沙沙声连绵不绝,如同冰锥刮过冻土。壁上那庞大佝偻的影子亦随之晃动、搏击,宛若不屈的精魂,独自跋涉于无边的洪荒。
写到孙少平在铜城煤矿下幽井,墨一般的黑直往骨髓里钻,冰凉的矿车轨道蜿蜒如毒蛇。路遥执笔的手陡然发力,指节泛白如霜雪,笔尖竟“嗤”地一声刺透纸背,深深戳进老榆木桌面,入木三分。
“先生!”我惊呼出声。
他却恍若未闻,目光幽邃,凝在虚空某处,仿佛望见了那深不见底的矿脉。“活着,”声音陡然沉入枯井之底,“活着就是一块硬煤,狠狠砸进命运那黑窟窿里去烧!烧成灰,也要溅出几点烫人的火星子!”
灯油终于熬尽了。火苗挣扎着扑闪两下,倏忽寂灭。浓稠的黑暗即刻吞没了窑洞,只余他粗重的喘息与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固执地在墨海深处继续掘进。
如今路遥已殁,静静躺在碾盘沟祠堂那具薄棺之中。棺木尚未合拢,供案上油灯一点残火如豆,映着他蜡黄塌陷的脸颊,昔日锁着的寒霜,此刻竟化作一片僵冷的沉寂。守夜人缩在角落条凳上,鼾声沉闷如雷。祠堂里死气沉沉,唯闻窗外黄土沟壑深处呜咽的夜风。
我起身,腿脚早已麻木,扶着冰凉的棺沿倾身细看。灵前供着那叠未完的书稿,纸色昏黄粗粝,如同沟底剥落的黄土残片。指尖拂过最上页纸面,忽觉一点黏涩的异样。借着灵前微光凑近细辨,心头猛然一紧——那粗糙纸纹间,竟嵌着一枚模糊的暗红指印!宛若雪地上一点冻凝的残梅,又似砚台里一滴不肯化开的血珠,沉默地诉说着笔锋穿透纸背时,这副将倾的躯体里迸溅出的最后气力与疼痛。
阴风不知从祠堂哪个缝隙钻入,裹挟着黄土深处特有的腥涩与干冷。灵前那点豆火骤然摇曳起来,将棺椁巨大的影子猛地投向后墙那斑驳的族谱木牌。光影浮动间,我恍惚瞧见那黑影竟活了!不再是死寂的棺木轮廓,而是扭曲幻化出一个熟悉的伏案佝偻身形。那影子埋头奋笔,肩胛耸动,竟似将整个魂魄当作灯油,向着无边黑暗死命倾注、燃烧!灯火明灭,壁上巨影随之搏动不息,活脱脱一个不屈的魂灵,在纸上、在命里、在莽莽高原的亘古洪荒中,烙印下他殷红的血字!
祠堂后墙高处,一轴蒙尘的“路氏宗谱”在昏暗中悬垂。“路遥”二字夹杂于累累名讳之中,墨痕犹新,幽幽闪烁在那些早已湮灭的微光之间。那点残灯之火,此刻已微弱如同游丝,却异常执拗地跳跃着,挣扎着,竭力将最后的光晕投向高处。光影交错处,“路遥”二字竟似被血色的微光浸染,纸面上那枚凝固的暗红指印,亦在明暗中幻化,血丝蜿蜒伸展,竟似要顺着墨痕,悄然攀上那厚重的族谱——仿佛那呕出的心血,终究要汇入这黄土地千年不息的脉搏,成为长夜中一道滚烫而永恒的刻痕。
棺前灯花终于彻底寂灭,最后一缕青烟散入祠堂冰凉的虚空。天地沉入一片混沌墨色。然而,就在这沉沉黑寂的最深处,一点灼烫的暖意却从我胸膛正中骤然迸燃。它非是来自棺前那已冷的灯盏,而是源自更幽暗、更炙热的所在——那是被一盏浸透骨髓的孤灯点燃的,一盏命硬如铁、熬干膏血也不肯熄的灯!它沉甸甸的,带着黄土高原粗砺的命理,带着写塌三张木案的蛮力,已然沉入这大地最幽深的腹地,却仍在那里无声地焚着,焚成一股比千仞华山更为沉雄、更为炽烈的民间地火,焚成这莽莽高原深处,一道渗着血丝的不灭墨痕。
正是:
黄土深埋未死灯,墨痕犹带血痕明。
笔锋凿透三生石,碾碎寒星撒夜坪。
2025年9月8日中午于家中
(题外话:想起今日文坛,已非当年。心中对路遥的敬意,他当年苦耕值得。如果是在今天,恐怕大作《平凡的世界》是难以出版的。心中五味杂陈滚滚,竟然想起用曹氏风格写了这篇纪念路遥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