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河 第 一 湾
池国芳
从兰州城出来,车子一路往南,山势渐渐起了皱纹,海拔表上的数字一跳一跳地往上蹦。待到玛曲地界,已是三千五百米的高原了。这甘南黄河第一湾,便躺在巴颜喀拉山支脉的阿尼玛卿山脚下,方圆百十里,像天神随手抛下的一条金哈达。
那年七月,我们一伙人踩着油门往草原深处钻。甫见第一湾时,整个人都怔住了——黄河水在这里竟温顺得像匹刚褪毛的牦牛犊子,全不见壶口那般咆哮模样。河道甩出一个近乎完美的马蹄形,金灿灿的河水绕着草甸子打旋儿,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老船工扎西咧着嘴笑:“黄河娘娘在这儿歇脚哩,转个弯子梳梳头。”
四季在这里分明得紧。开春时冰裂声如雷,碎冰坨子撞得山响;夏日草甸上格桑花疯长,河水涨得能舔到岸边的沙柳枝;秋凉一起,整片滩涂变成金箔铺就的毯子;最绝是寒冬,河面凝住却不停流,冰层下哗哗的水声日夜不停,像大地深处藏着一面牛皮鼓。
当地人说这是“曲克尔”圣地,河湾里产的极边鲶鱼肥得流油。我们盘腿坐在毡房里,就着酥油茶啃手抓羊肉。藏族阿姐卓玛端来糌粑,手指翻飞间捏出元宝形状:“吃嘛,吃饱了才有力气看造化。”夜幕垂落时,篝火燃起来,牧人用牛角琴拉着《格萨尔王》,歌声苍凉得能把月亮勾低三分。
这湾子周遭还连着尕海湖、拉卜楞寺,像佛珠串似的一气贯通。常见有摄影佬支着三脚架守候,日出时分,当第一缕光戳破晨雾,河面骤然迸出万点金鳞,人群里便响起倒抽气的声音。有个北京来的老画家抖着胡子叹道:“这哪是水啊,分明是熔化的青铜!”
自古文人墨客走到这儿都要腿软。清代诗人曾以“九曲蟠龙绕圣山”作比,当代更有作家写道:“黄河在此处突然懂得了温柔”。最妙是个放羊老汉的说法:“老天爷画圈圈的时候,唯独在这儿多蘸了道金墨。”
我独坐在观景台青石上,看河水千年如一日地转弯。忽然明白这湾子何以动人——它不像长江三峡那般险峻逼人,而是以圆融之态化解了浩荡之势。恰似高原人的性子,再大的事落到怀里,转个弯就接着往前奔。夕阳西下时,整条河变成流动的熔金,恍惚听见大地脉搏在汩汩跳动。这黄河第一湾哪,分明是华夏血脉中最温存的那道曲线,日夜吟唱着“曲则全”的古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