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立于三尺之地,面对稚嫩的脸庞与渴求的眼眸。那地方虽小,却仿佛容得下天地古今。粉笔灰如细雪般纷扬,落在我的肩头,也落进岁月的年轮里。
彼时年少,以为教书不过是传授字句篇章。后来方知,那横竖撇捺间藏着一个民族的精魂;平平仄仄里回荡着千年不绝的叹息与欢歌。我教孩子们念“关关雎鸠”,他们清澈的嗓音在教室里流转,竟使那远古的情诗焕发出新生的光泽。有个孩子忽然举手问:“老师,雎鸠的叫声真的那么好听吗?”我一时语塞,转而明白语文课不止于释义,更在于唤醒对万物的好奇与慈悲。
批改作文至深夜是常有的事。台灯下,稚嫩的字迹如春芽破土。我时而在页边画一只小小的帆船,以示嘉许;时而因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而会心一笑。那些文字或许笨拙,却是灵魂最初的试翼。我以红笔轻轻勾勒,怕惊扰了正在形成的思绪,又恐呵护不足,折了初露的锋芒。这份谨慎,多年后依然在梦中延续。
最难忘教授鲁迅作品的那个秋天。讲到《故乡》中“其实地上本没有路”时,教室忽然格外寂静。窗外树叶正黄,一片叶子旋转着落下。我看着孩子们凝神思考的脸,瞬间明了:我们不是在解剖文字,而是在开凿通道——让过去与未来在此刻交汇,让不同的灵魂隔着纸页相认。
而今我已离开讲台多年,但某些东西从未离去。在书店听见有人背诵《滕王阁序》,我的嘴唇仍会不自觉地随之翕动;看到错别字,手指依然虚空中划出正确的笔顺。语文教师或许是我曾经的身份,却早已成为我感知世界的方式。
值此教师节,我忽然领悟:所谓教书,不过是以一盏灯点亮另一盏灯;所谓育人,是以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而那些被点燃的光,终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继续闪耀——就像我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我未曾见过的森林。
我自豪,并非因为曾经教授语文,而是因为曾经参与过生命的成长。那些字句早已融入血液,那些年轻的目光至今仍在照亮我的道路。师者如渡船,千帆过尽后,最珍贵的不是摆渡的技艺,而是曾经承载过无数希望的江河,依旧在体内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