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情变
作者:王佐臣
魔都离休机关干部宋明仁的心,像清江畔那间空荡的公寓房一样,在妻子骤然离世后,彻底荒芜了。晚年的孤寂是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血淋淋神经。直到那个山城的名字——延州,和那个叫晓玲的女人,像一束微光穿透千里阴霾。双方通过网络写作平台认识,历经文字频繁交流与视频寒喧,宋明仁得知晓玲是个农民诗人之外,还是个善解人意,温柔如水的知性女性,她的出现宛如冬日暖阳,抚慰着他孤寂又破碎的灵魂。一个离异的女人,带着山野清新气息,让宋明仁萌生了离开都市、千里走单骑去迎娶晓玲,彼此共度余生念头。
就这样他毅然,决然放弃大都市的优渥与便利,离开了生他养他故乡和朝夕相处亲友们,像一片落叶飘向遥远的五线城市延州。人生这个剧本,往往是事与愿违。想象中的诗意的栖居,灵魂的救赎,暮年温暖的炉火。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山风,是依山还要爬楼的陋室,是三观与见识的格格不入。原先晓铃的热情在虚拟空间里是那解语花,到了现实生活中却成了尖利刺。她习惯夸耀她的亲戚们如何如何有势力,如何如何有能耐。难以容忍的是,她不允许他和任何一个女性之间接触,尽管是最正常不过的交往,就像抓贼似的,只要宋和任何女性说话,她就不顾场合大发醋劲,当面恶言相向,常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对他都市带来的精致习惯嗤之以鼻,指责。他怀念咖啡的醇香,牵挂南方的儿孙。她认可山野里的苦辣,她纵容的子女对他存在无视;特别是在他需要安静地阅读,或写作时,她总爱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单位上及邻里之间无聊的各种琐事。
时光依然一如既往滚滚流逝,日历一张又一张从手里撕去。夏天过了,秋又来了。不知不觉生命的又一年定格成过往历史。可他们共同生活的烦心事事一桩接着一桩。那争吵,犹如山城雨季闷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又留下湿漉狼藉。起因可以小到为了一杯茶的温度,大到彼此对新家未来的规划。宋明仁精心构筑晚年愿景,在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对抗中碎成齑粉。她赢了,她可以继续高举她的所谓三面红旗,去上班,关心她母亲子女,盘算单位快分到手的房子。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因为她从没一次顾及过他对未来渴望,那怕是小小的泡影。于是那可怜的男人的日子过得比前些年失去妻子时更疲惫,更苍凉。事至如此,他只想逃离,尽快地结束这场互相折磨的人间闹剧。晓玲呢浑然不觉,吵完架之后,就没事了,从不记仇,又恢复满面春风。又一个劲地为宋明仁洗衣做饭,买他不喜欢穿的衣服,叫他带着她去逛街,游公园。
“晓铃,我们和平分开吧!这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了”宋明仁的声音颤抖干涩,像秋风刮过枯枝,一次又一次提出“这样下去,对谁都是伤害。”
每每吵完后,宋明仁讲到分手,晓玲的眼睛瞬间便蓄满泪水,像山涧涨起的溪水。“不!明仁,我是爱你啊!多么地爱你!”她会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明仁,是我不好,脾气急,我改,一定改!请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好不好?”她的道歉恳切,带着山城女子特有的直白和哀伤。她低下了吵闹时高昂的头,叫着,喊着“不要离开,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啊,你怎可丢下我”
这一次宋明仁的心似被狠狠攥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厌倦淹没。这场景太熟悉了。每一次争吵后的道歉都如此真诚,每一次承诺都如此动听,然后呢?下一次的导火索依然微不足道,下一次的爆发依然歇斯底里。爱的话语,在无休止的循环伤害里失去了温度,变成了沉重的枷锁。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脸,只觉得陌生和疲惫。他想要的不是道歉,是放过。
“放过我吧,晓玲。”他抽出手臂,想狠狠抽她,晃了一圈又停留原地。宋明仁的声音里是彻底的疲惫,像刚刚跋涉了千山万水身体散了架,他对着她,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的爱,像这山城的雾,把我困住了,喘不过气。每一次争吵,每一次道歉,都在我的心上划一刀。我的心,已经碎得拼不起来了。我只想安静,只想,只想…结束。”说完之后,他开始也不相信自己了,因为这话已说过多次了,这回他对着故乡的远空暗暗祷告,但愿这次能狠下心来,是最后一次,不在和稀泥,不会重蹈覆辙了。
直到此时晓玲望着这个男人怕了,怕得语无伦次,跪下来嘟嘟嚷嚷地乞求,“今后一定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那泪水急涌而出,挂在腮边。宋明仁那句:“你放过我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碎了她所有挽留的勇气。她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倦意和决绝,那是比愤怒更让她心慌的东西。屋外,山雾正浓,无声地漫过窗棂,将两个曾经渴望靠近的灵魂,彻底隔在了朦胧的两端。寂静中,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呼吸,诉说着一段始于温暖、终于荒芜的错位人生。放过,或许才是暮年残存的一点慈悲。这情变到底怪宋明仁,还是怪晓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