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王荣华
文/王明见
【编者按】《五大王荣华》是一篇满溢乡土温情与精神重量的回忆性散文。作者王明见以细腻的笔触打捞家族往事,将五大王荣华的一生凝练成一帧帧鲜活的生活图景,既写透了一个平凡人的不凡,更道尽了教育与传承的绵长力量。文章最动人处,在于“以细节立人”。作者没有堆砌空洞的赞美,而是用一个个带着烟火气的片段勾勒五大的形象:1957年邮差骑枣红马送大学喜报时,“马蹄声脆、尘土轻扬”与父亲“赤着一只脚在土路上狂奔”的反差,将农家出大学生的狂喜写得极具画面感;七十年代五大衣兜里藏着的糖果、玩具与那支“英雄牌亮黑色钢笔”,是物质匮乏年代里最珍贵的期许,“好好读书写字,读书能改变命运哩”的叮嘱,更成了“我”一生的精神锚点;1991年盛夏五大为“我”分配问题连饮三大杯的醉态,瘫坐石墩上“读书人要站得直,但该弯腰时也要学会弯得下”的呢喃,又让人物多了几分烟火气中的柔软与厚重——这些细节不是零散的片段,而是串起五大 “从田埂放牛娃到知识摆渡人” 的珍珠,让这个“解放后村里第一个真正走出黄土地的大学生”,既有文人筋骨,又有叔辈温情。文章的深意,藏在“传承”二字里。五大的一生本就是一部“教育改变命运”的缩影:十一岁启蒙、煤油灯下温书、凭勤学走出黄土地,他的求学路是解放初期千万农家子弟的写照;而他又将这份“知识的力量”传递下去——讲课不照本宣科,以“愚昧烧不掉人心里的真知”点燃学生思考;评小说时强调“有生活才有生命力”,教晚辈看懂底层生存的智慧;退休后在门球场边摆旧书桌,用红水钢笔为孩子批改作文。更动人的是这份传承的落地:作者因五大的鼓励考入大学,成为语文老师后,“每次拧开钢笔写作,就像接过了他手中的接力棒”,深夜批改作业时想起五大“用钢笔为乡亲们撬开知识大门”的模样——从五大“改变自己命运”到“照亮他人前路”,再到“晚辈接续使命”,一条跨越三代的精神脉络清晰可见,让“读书改变命运”不再是口号,而是有温度、有重量的生命实践。语言上,文章带着浓郁的乡土质感与真挚的情感底色。方言“五大”的使用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田埂上放牛背书”“泥泞里赤足狂奔”“电影院里光影摇曳”等场景描写,满是岁月的肌理;95 岁五婶回忆喜报时 “满眼都是亮光”的细节,作者想起五大时“心里永远的生疼”,情感不刻意煽情,却在平实叙述中直抵人心。这种“于细微处见真情,于平凡中见伟大”的笔法,让五大不仅是作者的五叔,更成了一代人记忆里“知识摆渡人”的缩影——他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却用一生的坚守,为晚辈、为乡亲撬开了知识的大门,留下了“永不褪色的人生教诲”。总而言之,《五大王荣华》不仅是一篇家族回忆,更是一曲献给平凡教育者的赞歌。它以个人命运映照时代变迁,以精神传承书写生命厚度,让我们在烟火气里读懂:有些人生虽平凡,却因坚守与传递,成为照亮后人心中永远的星光。【编辑:纪昀清】
老家的方言里,“五大”就是五叔。
我的五大王耀来,字荣华,是我的父辈堂兄弟五人中排行最末的一个,在我老父亲亲兄弟四人中也是得到宠溺最多的“老疙瘩”。生于1933年腊月的他,宽阔的额、厚厚的唇、温和的眼,面容慈祥,是解放后村里第一个真正走出黄土地的大学生。
五大的求学之路,其实就是解放初期千千万万农家子弟的缩影——是在共产党的政策扶助下,于荒芜贫瘠到处荆棘中生生蹚出来的一条希望之路。他十一岁才启蒙,断断续续读了四年私塾便遇上时局动荡。白天跟着兄长们下地除草犁田,夜里就着煤油灯温书。1951年夏天,这个在田埂上放牛背书的半大小子凭着聪慧和勤学竟考取了全县前列,成了商水二中招收的农家子弟。
我记得最真切的是五婶回忆起五大考上大学时一家人激动的情景:1957年,咱整个商水县西半县考上大学的人就俩人。那一天,一匹枣红马驮着邮差踏进王岗村,马蹄声脆、尘土轻扬,几乎惊动了整个村庄,邮差手里高举着一张大红喜报,像一面胜利的旗帜,伴随着邮差一声响亮的吆喝:“王岗王荣华考上大学啦!”刹那间点燃了王岗人所有的热情!
好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田间地头。我三大爷王继业和父亲王吉来正弓着腰犁地,闻讯猛地直起身,锄头一扔便往家奔。父亲情急之下,一只鞋深陷泥泞,他竟浑然不觉,赤着一只脚在土路上狂奔,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黄土碎石,而是漫天云彩。
他们眼眶发红,泪水混着汗水往下淌,边跑边喊:“耀来考上了!耀来考上了!……”
乡亲们纷纷涌来道喜,屋里屋外站满了人。在那时,一个农家孩子能走进大学殿堂,不只是一个家庭的荣耀,更是一代人的指望,一村人的光荣!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95岁高龄的五婶说起那天的情景仍然满眼都是亮光:“村里人都说耀来那孩子,中了!邮差骑着高头大马送来的通知书,那情景就像古时候中了状元一样!”
我印象最深的是留在周口任教的五大每次回乡探亲,衣兜里永远藏着奇迹和欣喜:有时候是几粒糖果,有时候是一些玩具,有时候就是一支铅笔或者一支钢笔。七十年代他每次回乡,我总要踮脚摸他的中山装口袋。那时候都很穷,拥有一支“好钢笔”是八九岁孩子的“终极梦想”。我的梦想就寄托在五大身上。那次我粘着五大要钢笔,五大从衣兜里掏出一支英雄牌亮黑色钢笔交给我:“好好读书写字,读书能改变命运哩!”
这句话在我心里扎根发芽,渐渐长成参天大树,决心像五大一样靠读书拼出一条更长更远的路。1984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五大任教的周口三中读书,才真正读懂他的文人筋骨。五大讲课从不照本宣科,说到秦始皇焚书坑儒,他会突然拍打讲台:“你们看,愚昧就像野火,烧得掉竹简,烧不掉人心里的真知!”粉笔灰在他花白的头发间飞舞,像极了思想迸发的星火。
至今还记得我和刘胜利代表我们班参加由五大任裁判的历史知识竞赛的一幕:那次竞赛“战况”异常激烈,抢答必答环节六个班几乎不分上下,经过激烈角逐,12名参赛选手仅剩我们高一(2)、高一(4)两个班四名选手争夺第一名。最后关头,五大提了一个抢答题:“渡江战役哪天开始的?”台下四名参赛选手集体哑火,五大把希望的眼光望向我,我紧张思考一下举手回答:“1949年4月20日夜!”答案出来,满场掌声中五大看向我的目光尽是自豪喜悦与欣慰。
跟着五大读书的日子,五大曾经领着我这个第一次踏出农门的孩子到周口这个充满现代气息的小城逛夜市、看电影,还让五婶给我买了一件“洋气”的新衬衣。第一次在电影院看《八仙过海》的那个周末,五大在我心里种下了另一颗种子。黑暗中他轻声解说:“你看韩湘子吹笛引百鸟,其实是在说我们读书人该有的样子——用自己的才情、用自己的文笔美化人间。”这话我记了三十年,后来自己当了语文老师,每讲这篇课文都会想起那个光影摇曳的夜晚。
1991年盛夏他为我醉的那场酒,是我心里永远的生疼。从来滴酒不沾的五大,为了我的分配问题,陪着主管领导连饮三大杯。我扶他回家时,他瘫在巷口的石墩上喃喃:“明见,读书人要站得直,但该弯腰时也要学会弯得下……”话没说完就吐了起来,吐完了却摸着口袋找钢笔:“你的作文写得好……将来我写那些东西,就交给你吧……”
五大一生写的都是生活。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篇小说《她》。这篇小说发表时我才上高中二年级,五大拿着一份油印小报让我看:“明见,你看看这篇小说,看看这个‘她’你认识不认识。”我读了一遍,那个“她”勤劳,泼辣,能说会道,和人亲近起来能把人心融化,和人吵起架来能把人一口吞下。“她”的名言就是:“你和秤锤缠(斗)秤锤还有个眼儿哩,和我缠(斗)你一点儿门都没有!”
我看了后哈哈大笑:“五大,你写的不是咱的邻居明生大娘吗?”五大会心一笑:“你能看出来是谁,说明这个人物刻画比较成功。记住,小说也好诗歌也好,有生活才有生命力!”
我说出我的疑惑:“五大,明生大娘吵架那么凶,嘴那么毒,写她干啥?”
五大叹口气:“生活有时候不能只看表面。你明生大爷去世早,你明生大娘拉巴儿女长大不容易呀。你想一下,在那个吃都吃不饱的年代如果不泼辣一点凶一点,如何能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呢?和人亲近也好,和人吵架也罢,都是底层人民的生活,也是底层人民的生存智慧!”
“生活不能只看表面”“有生活才有生命力”这些话深深刻在了我心里,也成了我如今写作的座右铭。
五大退休后迷上门球,却在球场边摆了张旧书桌。孩子们来请教功课,他就摸出老花镜,用那支红水钢笔一篇篇批改作文。2012年夏天他走时,整理遗物发现个小铁盒,里面整齐摆着他亲手书写的励志诗,分别是《赠明见》《赠王尧》《赠张灿》……
如今我也到了五大当年教我读书的年纪,每次我拧开钢笔写作,就像接过了他手中的接力棒;每次批改作业到深夜,拧开钢笔时总会想起他——那个用钢笔为乡亲们撬开知识大门的人,那个醉倒在石墩上还惦记着晚辈读书求学的人。
五大呀,黄土垄中您已长眠十二载,可您留下的那些教诲,还将永远为我们这些后人书写永不褪色的人生!
【作者简介】王明见,河南商水人,在商水县教育体育局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理事、周口市散文学会理事。有长篇小说《三岔口》、故事汇编《商水地名故事》等书籍出版。散文《耳边飞扬打夯歌》收入2018年《河南散文年选》。另有散文、诗歌、小说等散见于海内外媒体,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