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仁漫笔
文/张兴海
两县合一乡
这儿一直被称为“边河子”“烂河滩“两河口”。要弄清它如何形成村庄,如何形成富仁乡的历史,本来是要查阅资料的,但相关资料极少,我只能依靠“生长于斯”的经历,依靠自己的记忆和走访,得知一些情形。
我的老家在富仁乡渭兴村,这个村子由朱田号、黄家号、瓦子岗号、柳林号、高王号五个自然村组成。村村名字带“号”,与渭河以北的武功县的堡名呼应,河北有什么堡,河南就有什么号。这个现象,一直向西,全是如此,如二曲镇的渭旗村,有个自然村名叫边墙号,河北武功县就有边墙堡。这样的整齐划一,也许有行政管理的原因。从迹象看,富仁乡的渭兴、渭丰,即西边的两个村,原来归属于武功县,是有来历的。东边的六个村,原归属于兴平县。
1946年9月,我1岁,村子的归属变了。这在我是一件完全无知也只能听之任之的事情。王震的部队这年6月解放咸阳,炮火连天,扶眉战役及一系列战斗那样激烈,可谓戎马倥偬,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能顾及渭河两边一些区划的变动。3个月之后,即距全国解放不到一月的日子,王震点头了,无声无息之间,武功县的三厂区(五个乡)划给周至。渭兴、渭丰位于原三厂区的东头,与西边的几个村组成周至县渭滨乡。(乡政府在今渭旗村)1958年,富兴、富仁、新农、建兴、永流、永丰等六个村从兴平县第九管理区划归周至,不久(具体时间待查)与渭兴、渭丰组合成富仁公社,1984年改为富仁乡。
命运常常由外界看不见的大手拨弄,自己完全懵懂,大手却来去无情。当我前几年从网上看到武功县的区划变动时,才知道我由武功人变成周至人的具体时间。当时,我吃惊不小。试想,我要是在武功上中学,在武功参加工作,将是什么样子?
看不见的大手,有时候是想得见的。周至境内渭河南岸的村子,东西两边,除了富仁乡,都归属于南边的乡镇,为何唯有富仁特别?仔细考究,原来南边的沙河自渭兴西界就端直了,它像尺子打过一般向东而去,与芦河黑河交汇而入渭,将富仁包裹在它与渭河的夹带中。我想,这一地区,因两河的形状而成为一个整体,历史的眼睛在那一刻明亮了,条件成熟了,它是一个独立的乡了。
沙土地与“号”
以“号”为“村”,非常少见。我听到的解释是,这个“号”,与监狱的“号子”,部队的“号房”是一个意思,即简陋的住房。想当年,渭河边的大片滩地,野荒荒一个草庵,若是黄家堡人住的,人们就说那是黄家堡的号子,叫着叫着,渐渐成了“黄家号”了。其实,渭河主河道像一条龙摆来摆去,一会儿地在北面,一会儿地在南面,瓦房即使有钱也是不能盖的。说到底,还是没有钱。在渭河洪水泛滥基本制止以后,住户渐多,也基本是草庵。
全是沙滩啊!在我的记忆里,离河近的土地是一片荒草滩,是割草割柴的好地方。人们常常讲狼的故事,说河滩草地就是狼窝,野狼和妖狼成群,经常到村里来把娃叼走。村子周围的地,北面的仍然不能种麦子。听老人说,那片地种麦子会“刚茬”,即抽穗后就“青干”了,颗粒无收。直到1970年,不少村子还在搞淘沙换土。种植苜蓿、毛苕子、豆类,(它们有根瘤菌)改良土壤,是那个时期的常用方法。“种一葫芦打一瓢”“广种薄收”,“发小苗,不发老苗”,是人们的口头语。
这里又是有名的下湿地、盐碱地,水洼地成片,终年不见土块,见土块的地下水位很高,不少人家的坟墓在河北。我见过白花花的盐碱地,见过有些住家户的墙根白刷刷的。据说有些贫困户用墙根的土粉熬碱做饭。富仁是我县最早使用“压压井”(手压泵)的地方。我在家里打过这种井,钢管子安上钻头,两个人抓住管子朝下墩,打到二三米就见水了。我有时觉得这地方还有好处,下了雨不觉道路泥泞,车子好骑。真是穷人不怕贼偷。
万亩苹果园
因祸得福,国家决定在这里兴建大面积苹果园。要知道,改革开放前,举国上下,以粮为纲,政策规定,果树让位于粮棉,好地不能栽种果树,只有河滩地山坡地才允许。1958年,在大跃进的号角声中,西北局作出决定,在这片土地上建设万亩苹果园。说来奇怪,当时群众对此非常不乐意。苹果,并非中国原产,谁也没栽过,指望它能有啥好处?国家无代价派专家,搞设计,发放树苗,据说栽树时,有的村专捡小捆子树苗,也不浇水,不施肥,图快速省事。1966年,开始挂果。
我是最有资格谈这个果园的人。鲜红馋人的苹果引起人们的震惊时,我从农校毕业,在公社机关当上果树管理干部,经常骑上自行车,沿果园中心大路跑个不停。建兴、永流,最早兴旺起来,他们请了东北农民技术员,工资很高,指导作务。省果树研究所、西北农学院也有专家教授来指导。在过去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农民栽种果树都是零散的,随意的,盲目的,谁还讲究技术?但对于苹果,不注意病虫害防治,不会修剪,就会毁掉园子。农民重视果树栽培技术,当时有兴趣,有热情,经常举办学习班。我为一个村的学习班讲过课。西北农学院一位昆虫学教授与我商量,经请示上级,成立富仁农学院,县革委会批复,变成富仁农校。建兴大队一位姓柴的技术员,连年搞技术研究,嫁接试验,有卓越成果,很受人们羡慕。
苹果全面丰收时,轰动了全国。可以说,如此规模,如此严整,如此年轻的平原苹果园,世界当属稀罕。群众因苹果而富裕,一些村劳动日值从一毛多变为一块多,个别队达到两块多。建兴、永流、渭兴、新农,盖起一片蓝莹莹大房,后来还有人平地起高楼。富仁的女子不嫁外地,外地的女子瞅准了富仁。各种典型和现场会在这儿集中,县文化馆组织赛诗会,老汉小伙媳妇上台咏诵新诗,陕西人民出版社于1975年正式出版了《富仁诗选》。
美味的汤汤面
我在县城上中学,明显感到自己的口音特别,当然也受到同学们的嘲笑。说话不离“嘎儿”,把裤子叫“袱儿”。我说的是武功话,自觉惭愧,后来,才知道武功的文化习俗,是关中西府体系。这是一个十分古老的体系,具有礼仪发祥地的特点。
古语说:圣人留下周公礼。邰地,即今天杨凌(过去一直在武功境内)是周人的发祥地。周公制礼作乐,岐山武功,自然礼仪先行。我的家乡一直沿袭武功的风俗,虽然村史很短,但文化基因却相当古老。就说逢年过节吃的“汤汤面”吧,其实就是岐山面,汤多面少,吃过一碗,汤又回到锅里,不断加热,不断加调料菜末,味道极美。但外地人不习惯,还要嗤笑。原来,这种面叫“蛟汤面”,传说周文王起兵时,在渭河捉住一条蛟龙,杀了吃肉,能吃多少人?周文王想到众多士卒,决定大量添汤,汤里有肉味就行了,人人有份,平均主义,不搞领导特殊。于是,这种面诞生了。渭河,周人的母亲河,据说天子亲封为“御河”,现今富仁人和关中西府,仍然把渭河称御河。
我在青少年时期经过贫穷的日子,在贫穷的村子生活较久,虽然被贫困包围,却一直觉得处在愉快的环境中。村里人很欢乐,尤其是老人,他们有欢乐的天性。他们喜欢聚集,白天夜晚都要争取机会坐在一起闲谝,连吃饭也要蹲在一起,说古论今,笑声不断。他们的文化欠缺,但个个聪明。我不想在这里谈家乡人的心性,想大体说说文化基因。以方言为例,我在别处很少见到的言语,那些丢失了的古汉语,富仁却有。外地人嘲笑这里人把裤子叫“袱儿”,其实并不为错。在古代,曾经有一种“袱儿”,是时尚的裤子。“呐喊”、“游玩”、“间或”、“雅静”、“叠合”、”“经管”等等,典雅的书面语言,一不留神就从大老粗的口中冒出。这都是老武功的流传。我的母亲,一字不识,连舞台上的戏剧演出也看不懂,却时有警句箴言。我记得清楚的是,她多次说:男长十二,当夺父志。我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同样不识字,却会拉板胡,会敲鼓,常带我往返二十里路到县城看夜场戏。
马赛克宣言
经过了挖树毁园,苹果的票子远去,富仁人一时手足无措,迷茫了。干啥的都有,五花八门,时好时坏,收入无保证,不少人赔了,跌了,穷了。有人说,原先没有盖楼房的再也不会住楼房了。可是,近几年,沿着东西一条线的柏油马路,你会看到新楼房一排排闪现,不同色调的马赛克光彩柔和,一下子提升了文明的格调。
流行的官话说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在农民那里,是想法子让土地变钱。怎么变?栽毛桃,有几年的幼树期,而且价格不稳。种大蒜,种树苗,都有风险。跑运输,要有车。几年折腾,当然,也离不了乡村干部引导,路子走出来了。任何法子都存在地区与个人的适应性,希望在多次的挫折中了。我有时会看到,会听到,西边的毛桃,东边的蔬菜,河滩的树苗,某村的葡萄,某人的冷库,卖钱了,得意了,盖房了。还听说,大学生多了,秧歌扭起来了,文化繁荣了,纪羲仪姚鹏的书画扇起了,抡红了,韩西海的礼宾先生当欢了。
绿色在欢歌
当我们的采风团乘车沿着我当年骑车的中心路徐徐前行时,两边的毛桃园、玉米田、苗圃、树林就迎面扑来了。碧绿,油绿,大绿,蓬勃的绿,兴旺的绿,满眼的绿,无垠的绿,笼罩了世界。当年,也是夏日,我在这里穿行,苹果园里,鸡冠的树枝上挂着蒜辫一样的青果,预示着秋日的红果丰产。但是,树下是一片黄白色沙土,没有果园的地里土壤裸露,苗小秧干,只显得杂草丛生。地旷地薄,荒凉之气显而易见。在中段路旁,一通石碑显示,数万亩农田全部实现了通路、通水、通电,机井成网,水电齐全,土壤连年改良,绿色的波浪汹汹涌动了。
蔬菜栽培对于我并不陌生。在仪祉农校,有这门功课,我们还在耀县蔬菜基地实习过。那时的走俏技术是温室育苗,玻璃棚的面积很小。现在的大棚是大田作业,地有多大,棚有多大。近年间我见过一些大棚,但这里的大棚还是让我激动。一行行黄瓜顺架攀援,碧叶展翠,密密地吊着长条嫩瓜。很广阔的地面,很广阔的空间,需要对温度的准确把握。他们的技术,已非当年的技术干部可比。
有科技支撑的美丽景观在田野展现的,还有大片的莲藕。我们都兴奋了,惊叹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用费力,宋代大诗人杨万里的诗句,恰好替我们描绘了眼前的景致。它不是常见的水田莲藕,不需要终年水池,生长期很短,品质好,无河里污水浸泡。
说到绿色,无污染,无公害,富仁是最理想的所在。两条河包夹,天然的硕大净化器,加之湿地森林,空气净了又净。远离都市,远离工厂,天造地设,人力促成。
结语——
从王震的点头开始,这里有了变化。
东西南北走遍,这里的变化最大。
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更好,一代又一代人在努力。
蓝蓝的天空,多么明媚......
张兴海,1946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周至县文联名誉主席,代表作有《圣哲老子》《风雅三曹建安骨》《死囚车上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