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陈忠实的身影(散文)
文/惠锋
关中大地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麦穗灌浆将熟未熟的腥甜气味,混杂着泥土深处被烈日炙烤后蒸腾起的温热芳香。正午的毒日头悬在头顶,苍白的强光泼洒在无垠的麦原上,反射出炫目的金铜色泽,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粘稠而沉重地包裹着一切。我站在白鹿原北坡的边缘,目光越过一片片翻涌着热浪的金色麦海,投向坡下那个被绿树掩映的村落——西蒋村。陈忠实先生就在这厚重的泥土气息里降生,又最终将自己像种子一样深埋于这片土地之下。我的双脚踩在被晒得滚烫的黄土小路上,脚下传来一种坚实而微烫的触感。寻找陈忠实,注定是一场贴近泥土的行旅,每一步都踏在被他无数次抚摸过的肌理之上。
西蒋村的巷道蜿蜒在浓密的树荫里,暑热稍稍退却了几分。寻常的关中农家院落,青色砖墙,厚重木门,门楣朴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陈忠实先生的故居小院。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显出关中农家特有的规整气息。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院角的葡萄架,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投下碎金般跳跃的光斑。几只麻雀在枝叶间啁啾跳跃,更衬出院落近乎凝固的沉寂。我立在院中,目光被东厢房那扇敞开的木窗紧紧攫住。窗下,一张深褐色的老旧木桌沉稳地安放,桌面纹理深刻,油亮的包浆在光线下浮动。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张深褐色的老旧木桌上。桌面上,一支笔筒,几本旧书随意搁置,旁边一只粗瓷茶碗,残留着深褐色的茶垢。恍惚间,那个身影无声地重新坐回到桌前——身躯高大,微微佝偻,如同关中平原上负重前行的老农。他头颅低垂,仿佛要深深埋进摊开的稿纸里,眉头紧锁,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路。一只粗糙、骨节粗大、青筋暴起的手紧攥着钢笔,笔尖在稿纸上移动,发出极其细微却如同犁铧破开冻土般的“沙沙”声。那声响似乎穿透了凝固的阳光和沉寂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韧性,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这静止的画面带着沉重的分量,清晰地传递出一种近乎窒息的专注与燃烧。院角麻雀的啁啾声远了,唯有那无声的书写姿态和想象中的“沙沙”声,成为这个小院唯一真实的存在。那个背影,像一块嵌入大地的厚重石碑,沉默地对抗着流逝的光阴和喧嚣的浮世。他是在掘井,掘一口通向民族心灵深处、淤泥与清泉并存的老井。
离开故居院落的荫蔽,重新步入白鹿原灼烫的阳光之下。无边无际的麦田向着天际线汹涌铺展,翻滚着金黄色的热浪。一座座巨大的麦垛如同沉默的堡垒,在田野上投下轮廓分明的深黑剪影。我沿着田埂跋涉,脚下是晒得发硬的土坷垃。偶尔有风掠过,麦浪翻滚,发出一种宏大而干燥的“哗——”的长响,像是这片古老原野深沉的呼吸与叹息。热浪蒸腾,视线被灼热的空气扭曲,远处的村庄在晃动的地气中如同漂浮的海市蜃楼。陈忠实笔下的白嘉轩、鹿子霖、黑娃、田小娥……这些在命运的麦浪里翻滚沉浮的身影,仿佛就在这广袤的麦田间浮沉。他们的悲喜剧,他们的爱欲与仇怨,他们的挣扎与毁灭,都在这片沉默而丰饶的土地上上演又落幕。脚下的黄土吸收了太多的血泪与汗水,承载了太多的秘密与呐喊,沉重得令人举步维艰。白鹿原不是舞台,它是承载着所有苦难与坚韧的大地本身。麦浪的每一次起伏,似乎都裹挟着书中人物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原上的风总是带着一股蛮横劲儿,吹得人浑身燥热。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村子里一座规模不大的祠堂。祠堂内部显然整修过,但岁月的气息如同陈木深处散发的幽香,依旧弥漫在空气里。高大的梁柱支撑起一片空旷的肃穆,光线从高窗斜射而入,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无数细微的尘粒在其中无声地悬浮、翻飞。供奉牌位的龛位幽深昏暗,光影在褪色的木雕和模糊的彩绘上缓缓移动变幻。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香火余烬和陈年纸帛霉变的特殊气息钻进鼻腔。空气凝滞如古潭死水。祠堂深处,高高的房梁之上,几处破损的蛛网在微弱的气流中诡异地轻轻颤动。丝网上凝结着厚厚的尘埃,细看之下,一只早已干瘪僵死的蜘蛛悬在半空,姿态扭曲凝固。恍然间,那细微的颤动似乎来自另一个时空维度的回响。牌位沉寂无言,唯有这悬垂的死亡与尘埃,构成祠堂内部最惊心动魄的灵魂图景。陈忠实先生的目光定然无数次长久地停留在这样的角落——那些被遗忘的尘埃,被时光风干的死亡,在幽暗里无声诉说着宗法森严之下个体命运的渺小与脆弱。这祠堂深处蛛网的每一次颤动,都如同书中人物灵魂深处无声的悸动。
暮色四合时分,我在村口老槐树浓密的阴影底下找到一个小茶摊。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缝,深深嵌入黧黑的脸膛。他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粗瓷茶具,动作带着一种被时光磨平的沉稳。我蹲在矮凳上,捧着一碗滚烫的陕青粗茶,茶汤浑浊苦涩,却意外地生发出一股暖流,熨帖着被骄阳曝晒后的喉咙和肺腑。试着提起陈忠实先生的名字。老者布满老茧的手顿了顿,布满浑浊眼翳的眼睛抬起来,目光悠远地投向暮霭中祠堂模糊的檐角,随即又落回手中的粗瓷茶壶上。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浑浊的咕哝声,仿佛喉咙里也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那老汉……是个‘犟牛筋’!”他终于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颗粒感,狠狠砸在傍晚沉滞的空气里。“犟牛筋!”这三个字仿佛不是用舌头说出,而是从胸腔深处、从脚下的黄土地里挤出来的,带着土地本身的倔强与分量。“犟”,是面对白纸时的不依不饶,是笔下人物命运既定的冷酷;是秉笔直书乡土沉疴的孤峭与决绝。老者不再言语,提起茶壶,将那粗砺的评价连同浑浊的茶水,一起沉甸甸地倾倒进我的碗中。茶水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个“犟牛筋”的评语,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沉重而久远的回声。
回程路上,再次经过那片无垠的麦海。时令已至盛夏之末,关中平原的黄昏壮阔无比,硕大如熔金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大地尽头的地平线之下。最后的熔金光芒泼洒在浩瀚起伏的麦田之上,瞬间点燃了亿万根麦芒,整个原野燃烧起一片无边无际、辉煌而又沉重的金色火焰。晚风掠过,亿万株麦穗整齐地低头又昂首,发出持续不断的、海浪般的“刷——啦啦——”的巨大声响。这声响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厚重、磅礴、连绵不绝,充满了大地即将奉献其全部籽实前的庄严与悲怆。它不再是午后那种干燥的细响,而是整个原野在暮色里的沉沉脉动,是泥土与生命共同酝酿的最终合唱。
在这片燃烧的、轰鸣的、仿佛具有生命意志的金色汪洋前,我长久跋涉的疲惫和试图触摸灵魂的徒劳感,被一种更为宏大而沉默的存在彻底抚平。陈忠实的身影,从未远离。他早已将自己彻底打散,如同农人将饱含心血的饱满麦粒撒入深耕过的、尚待播种的黝黑土地。他的骨血,他的悲悯,他那如同磨盘般沉重碾压又坚韧不辍的笔耕,都已深深融进这片渭河平原的泥土与麦香之中。他就在这无边麦浪每一次深沉的起伏里,在祠堂深处蛛网最细微的震颤中,在老者口中那个沉甸甸的“犟”字里,在关中汉子沉默时眉宇间深刻的沟壑之中。
夕阳终于沉没,大地陷入一片广袤温柔的靛蓝。晚风带着麦粒成熟特有的暖甜的芬芳,拂过滚烫的脸颊和汗湿的衣裳,仿佛带着一种粗粝的抚慰。我久久凝望着这片被暮色温柔覆盖、却依旧翻滚着深沉声响的麦原汪洋。在麦浪涌动的浩瀚背景上,在起伏的、如同大地血脉的皱褶里,我清晰地看见——无数个细小而坚韧的身影正躬身其间。他们挥动着手中的镰刀,每一次弯腰都带着古老而庄重的仪式感,每一次挥臂都牵动着麦浪的起伏。麦芒锋利的边缘无数次划过他们的手臂和面颊,留下细小的红痕和汗水的盐渍。他们渺小如蚁,衣衫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被烈日烤干,结出斑驳的盐霜。他们的脊梁承受着季节的重量和生活的重轭,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坚硬弧度。这弧度,深深刻入了脚下土地的肌理,成为关中平原最深沉质朴的底色。
寻找陈忠实的旅程,或许永无终点。他的灵魂,已化为此地生生不息的风物——麦浪起伏的节奏是他深沉的呼吸,祠堂梁柱上剥落的彩绘是他沉思的纹路,乡音里的“犟”字是他风骨的凝结。追寻他,便是踏上这片浸透了《白鹿原》精魂的土地,用双脚去丈量麦田的辽阔与祠堂的幽深,去倾听风声里亘古的叹息与麦穗摩擦时灵魂的低语。那身影无形,却沉重如渭河之水穿原而过。他引领我们拨开自身时代的浮尘烟云,在白嘉轩挺直的腰杆、鹿三沉默的忍耐、田小娥绝望的挣扎、黑娃最终的回归……这些被土地塑造又被土地埋葬的灵魂印记里,辨认出华夏民族面对黄土苍穹时,那份代代相传、永不弯折的脊梁——那是八百里秦川麦浪之下永不枯竭的心跳,也是铭刻于我们血脉深处、无法磨灭的生命原力。
作者简介:惠锋,男,61年生人。大学文化,退休教师。周至人,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业余喜欢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等。散文百篇。网名关中剑客,笔名秦风,大唐雄风,渭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