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嘴(小说)
关 东 月
老街坊们都晓得,张家那对老夫妻的清晨,是从斗嘴开始的。
天刚蒙蒙亮,第一缕炊烟才从排房的烟囱里钻出来,张家的声音就准时响起了。
“李秀兰!你这咸菜是要齁死我,好继承我那两瓶没开封的二锅头是不是?”老张头把筷子“啪”一放,对着那碟油亮亮的酱黄瓜吹胡子瞪眼。
老伴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锅铲:“张卫国同志,咸了你就多扒两口粥!惯得你臭毛病,当年吃树皮啃观音土那会儿,你怎么不挑?”
“那能一样吗?现在是新社会!生活水平提高了,我这味觉要求还不能进步进步?”老张头梗着脖子,声音洪亮,足以让左邻右舍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每日晨间必不可少的“广播剧”。
“行,明天我给你清水煮白菜,最进步!”老伴“哐当”一下把一碗热粥顿在他面前,溅出几滴在桌上,“吃你的吧,老东西!”
老张头哼了一声,看似气鼓鼓地,却就着那“齁死人”的酱黄瓜,呼噜呼噜喝下去两大碗粥。嘴角,其实藏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的。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翻新上演。午后,老张头歪在院里老槐树下的躺椅上,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戏,手指头在扶手上敲着点子。
“关了!关了!吵得我脑仁疼!跟拉锯似的!”李秀兰在窗边纳着鞋底,没好气地喊。
“这叫艺术!国粹!懂不懂欣赏?”老张头回喊,音量却诚实地调低了两格。
“欣赏不了!我就知道吵人清静!要听回屋听去!”
“院子是大家的,我偏在这听!”老张头嘴上强硬,身体却慢悠悠站起来,拎着收音机,“我这是让着你,怕你更年期火气大,血压再上来!”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还是挪回了屋里。
李秀兰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咬断线头,也没忍住,笑纹从眼角悄悄爬开了。
他们吵了一辈子。吵柴米油盐,吵鸡毛蒜皮,吵孩子教育,吵一朵云彩到底像狗还是像猫。声音有时大得让邻居探头,可往往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又见老张头腆着脸去问:“晚上吃啥?”而李秀兰则会没好气地回一句:“毒药!”手上却开始和面,准备他最爱的疙瘩汤。
他们都以为,这热闹的、永不会真正结仇的“战争”,会像门前的老槐树,年年抽新枝,永远没个完。
直到那个秋天,李秀兰毫无预兆地倒下了。像一盏被突然吹熄的灯,快得老张头那些攒了一肚子的“官司”都没来得及再跟她打一遍。
热闹,戛然而止。
小院静得可怕。太阳照旧升起,却再没人骂她炒菜咸了;槐树叶依旧沙沙响,也再没人嫌他收音机吵了。
老张头慌了。那寂静像棉花絮,堵着他的耳朵,他的心口,闷得他发慌,闷得他必须弄出点声响来。
他开始捧着那个黑边的相框说话。
“李秀兰,你看看你,啊?一声不吭就躺这儿了,装哑巴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抹着相框玻璃上的灰,“以前那厉害劲儿呢?跟我吵啊!起来吵啊!”
相片里的人,穿着最喜欢的藏蓝底白碎花衬衫,只是温温柔柔地笑,不说话。
老张头一肚子的话,像拳头砸在棉花上。他憋得眼圈红了,只好把矛头转向窗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花。那是老伴的命根子,她走后,他就接手了,却总也养不好。
“娇气!跟你主子一样娇气!”他对着那蔫黄的叶子数落,“水多了不行,晒狠了不行!我天天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你们,还给我摆脸子!信不信我给你们拔了,种上大葱!”
兰花静默着,一片叶子悄然掉落。
他更气了,转头又瞪向那只窝在老伴常坐的矮凳上、肥得溜圆的大花猫。
“还有你!肥得像猪!就知道吃和睡!”他点着猫脑袋,“她当年给你买罐头,一箱一箱的!比我那下酒菜都金贵!我嘟囔两句,她就护着你!现在怎么没人护着你了?嗯?”
猫懒洋洋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瞥他一眼,尾巴尖敷衍地晃了一下,又合上眼,继续打它的呼噜。
所有“对手”都不再应战。他徒劳地叫阵,拼尽全力,却再也得不到那个熟悉的反击。他赢了全世界,却输得一无所有。
斗着,骂着,数落着,最后总是他先哑下去。那些故作凶狠的话还悬在半空,巨大的寂静和失落就扑下来,把他吞没。混浊的老泪爬过沟壑纵横的脸,一滴滴,砸在冰冷的地上,砸在沉默的相框玻璃上。
后来有一天,社区来人看望,说巷尾要拆了,统一清理旧物。他颤巍巍地打开老伴那口陪嫁来的旧木箱,准备收拾。
箱底,一个红布包着的牛皮本子露出角。
他认得,是她的日记本。他以前还常笑她:“大字不识几个,还学文化人写日记。”
他犹豫着,翻开了。里面是歪歪扭扭的字,偶有拼音和白字,记录着流水账:今天白菜几分,孙子电话费多少,老张头咳嗽买了梨……
直到某一页,日期是几年前他因肺炎住院后。那页的字,尤其笨拙,仿佛写字的人极费力,墨水洇开了一片:
“3月12日。卫国的病总算见好了,能凶人了,谢天谢地。今天又为那盆惠兰凶我,说我浇水多,快淹死了。嗓门那么大,邻居肯定又笑话。”
老张头的手指停住了,微微发抖。
他往下看。
“…可他不知道,那兰草,我原是能养好的…我跟老姐妹学过,心里有数…我是看他病好了,精神头足,想惹他点事,跟他斗斗…”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使劲抹开,贪婪地捕捉着最后那行字,每一个歪斜的笔画都像刻刀,深深刻进他心里:
“…他就剩下这么点能赢我、能跟我吵吵闹闹的乐趣了…我怎么能…让他赢不了…”
“啪嗒。”
日记本从彻底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积了薄灰的地上。
老张头僵在原地,像被一道无声的雷劈中。窗外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满屋尘埃飞舞,却照不透他此刻内心的山崩海啸。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胜利,那些他沾沾自喜的“道理”,全是她精心布置的输。
她让了他一辈子。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却哭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滚烫的、汹涌的、无声的泪,决堤般奔流。
他缓缓蹲下身,拾起那本子,紧紧攥在怀里,像攥着一枚滚烫的、晚来了太多年的答案。
他走到相框前,看着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
许久,他用尽全身力气,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颤抖,发起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挑战”:
“李秀兰…你这老婆子…太狡猾了…”
“这局…算你赢…”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和布满泪痕的脸上。
这一次,终于无人再与他斗嘴。
而他,在这片她赐予的、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的寂静里,输得心服口服,老泪纵横……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中外华语作家》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黑土文韵》特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