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玉仙婆
胡蜂岕全村2600多人口,分布在涧滩边、大草皮、黄石岗、半山里、墙门口等8个自然村。半山里的玉仙婆大姓吴、年已80虚岁,身高1米72,体重63公斤。满头银发,耳背眼花口缺牙。老伴在一年前,一场飞来横祸夺去了他生命。一个伢伲,一个丫头又都不在身边,伢伲新妇在宜兴城里开了医药店。丫头虽然岀嫁本村烧香姐妹刘美娟的儿子。但三十年前,农村年青人随着一股进城买房的潮流,女婿也被卷进城里,在南京跑快运。自老伴“走了”不久,儿子把老娘接去城里一起生活。可她还没住上一个月,说不习惯城市生活,硬要回山里。儿子新妇再三劝说无济于事,只能尊重老母意愿。
子女们在外头都混得不错,每年给她的赡养费少则七八千、多则一二万。自己手头也有存款,物质生活丰富得油直流。
玉仙婆,这是山里人对女的称呼,大多总要在名字后面带个婆字,头字。如杏仙婆,美娟婆、彩英头、菊芬头。男的也总要带个伢字、这字、头字。如永祥伢、小黑这、来福头等等,好像这样叫起来特别顺口、亲热。前段时间气温高达38、9度,玉仙婆除中午几个小时不出门,其余时间总忙碌在外,不是地上就是山上、她的这股老碌命劲,村上人见她这样都劝说,儿女们都发富佬,自己一把年纪,不要这样“搂命”。可她总是挂在嘴边那句,“ 能动就动动,到不会动再讲、 正天歇好则也心焦得。”人活在世上,总难违避喜、怒、哀、乐、悲、恐、惊。玉仙婆自老伴过世后,白天忙出忙进不觉时间过得慢,可每到夜晚总觉天还不亮。脑海里总会想已故老伴:
六十年代行政体制,宜兴县政府下属由解放初期的各乡镇村,改为公社,大队、小队,胡蜂岕是竹海公社的一个大队。半山里小队少女玉仙婆年方16,两条小辫子拖至屁股,辫梢用红头绳扎了个蝴蝶结,走路时左右飘甩着特别引人注目。她爱说爱笑,善歌能舞。不仅如此,她无论上山砍毛竹还是去地拿铁耙,样样一把手。胡蜂大队人人都夸她嘴有一张,手能一双。这样的“大小娘”能不招小伙子动心那是假话。
三年困难时期,人为活命只能以党参、葛根、凉粉草、乌饭果等草根树皮来解决饥饿 。
一天,来福头约玉仙婆去毛竹园里撨凉粉草,她欣然接受了来福头的相约,背着箩筐拿把镰刀,来到了俩约定竹林处收割“粮草”
“凉粉草弄的人多,今难寻筐满、明天我们到小横岭撨小竹子去卖掉买点黑市米好勿啦?”来福头问玉仙婆。
她不加思索地回答“好佬”。
那年代虽粮食紧缺,张渚街上有人偷偷摸摸搞地下市场。一斤米高达3-5元。粮管所籼米每斤0·12 元,粳米 0·16元。
俩个人边割“粮草”边谈情。一忽儿,来福头试探她问:“我俩相好,你爸知道弗?”
玉仙婆紧接来福头话题说,“应该有数,总会有人向他打小报告的”。
“有一天,我爸提起我谈对象的事,就提醒说,他想招婿上门,这样我才会天天在他身边”。来福头接她话说,“我娘老子就要我招亲呢!”。这就是人类的本能,再穷困撩倒也要拼命迫求那件传宗接代之事。
来福头姓张比玉仙婆大3岁,离半山里小队1公里不远处的黄石岗小队,他俩在同一小学念书,都因家境贫寒无奈丢掉铅笔回家索弯刀(指系在腰间砍毛竹的工具)拿铁耙。玉仙婆是独女,她母亲42岁才生她,当玉仙婆还穿开档裤的时候,她娘因中署,由于那年代医疗不发达,终因失医离世。她父亲又左腿在年少时,患流注留下后遗症、导致终身走路得用拐杖。如今他既当爹又当妈将玉仙婆扶养大。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就学会洗衣烧茶煮饭,砍毛竹撨茅柴。
来福头兄弟姐妹8个,他排行老三。正因他父母家庭负担重,难为兄弟5个造房讨老嬷,也就有来半山里吴家门上招女婿的念头。来福头上吴家才18岁还未达结婚年龄,晚上睡岳父同房分床。来福头平时空闲时喜欢拉二胡,吹笛、吹箫。每逢夏晚纳凉或冬天火堆边上(用树桩架堆烧火取暖宜兴话,“烘火”) 未婚小俩口一个拉一个唱:
我娘亲庆寿多饮酒三盏 望表弟酒言酒语你休作真
我娘无理得罪你 愚姐代娘赔理性 ……
玉仙婆唱起了锡剧珍珠塔,前园会陈彩娥的唱词。
唱完锡剧,她又来了一首学习雷锋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
一对男拉女唱,这种愉悦感只有天知,地知、他俩知。
二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国运好转,1962年,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后发布了《六十条农村工作条例》,政策规定农民可有自留地。山里人就有土地种山芋、芝麻黄豆。这样,粮油得以补充,总算再不受饥饿了。来福头上吴家门已达和亲(结婚)年龄。阴历11月18日,吴家客堂没有张灯结彩,只有一盏美孚灯搁在家堂长枱上。也没有多排酒席。就一张八仙桌。
八仙桌上一只长方型木制盘,内装葵花子、花生、糖果和两包飞马牌香烟。
上座玉仙父亲和大队书记,左坐玉仙婆娘舅和姑父,右座小队长和小队会计,下座玉仙婆和来福头。大队书记为证婚人 ,小队长和小队会计为媒人。小队长今天又是主婚人,他开场说:“我男头媒,会计女头媒,其实,我俩是个现成媒人。来福和玉仙他俩自己谈的,他们文武双全。天生的一对,一个能拉一个会唱,干活样样是能手。千年修来共枕眠,祝你俩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下面请蒋书记为你俩宣读结婚证。”
蒋书记从坐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犹如奖状的结婚证一字不漏宣读:
姓名,张来福 性别 男 年龄 21岁 族别 汉
姓名,吴玉仙 性别 女 年龄 18岁 族别 汉
籍贯 江苏省宜兴县竹海公社
自愿结婚 经审查 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姻法关于结婚的规章
特发此证 发证机关 宜兴县竹海公社人民政府
1964年 2月 12日
蒋书记读完把结婚证,递给新郎新娘,吩咐妥善保存。
然后,做岳父、娘舅、姑父的逐个发言祝贺词语,这里不作交待。
他们的结婚仪式就这么简单。
婚宴上,八仙桌上猪肉、羊肉、鸡肉、鱼自产的,青菜、老卜、大蒜也是自己种的,虽不及如今山珍海味等丰盛菜肴,个个照样欢声笑语,一对新伴侣轮番敬酒,大家举杯畅饮,分享着喜悦和祝贺,气氛热烈快乐
三
玉仙婆与来福头打懂事起,所经历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其间,人民公社头两年,“鼓足干劲夺高产,放开肚皮吃饱饭 。”可没多少辰光的好日子,就遇上了三年突困时期:
全队人员吃一锅,按人定量六两六。
毎日三餐排队领,粥里只见菜老卜。
春也它来冬也它,一家老少泪落落。
早也盼来夜也盼,终究食堂已散伙。
老娘家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又跨入农业学大寨年代:一大早,东方刚刚发白,生产小队长“咀咀咀……”吹响上工哨子。眼下正值高温,起早摸黑多干一阵。胡蜂岕是大山区,以毛竹园为主。少部份水田旱地都分布岕外3公里以外。小队长按排好今天的生产,去削山芋草。就去公社参加“三干会。”
玉仙婆夫妻俩听到队长的“上工哨”,扛着钢板(锄头)锁好大门来到山芋地。削山芋草,要把垄沟的山芋藤翻向一边。人站在垄沟用钢板把草削下,一个翻藤一个削,翻藤大多是女人的活。到地上干活个个穿条短裤,赤着脚,男人还赤膊上阵。早上的太阳虽不如中午火辣,大伏天空气仿佛被点燃,热浪滚滚,让人喘不过气。只见他们都满头大汗,时儿用搭在颈脖上的毛巾揩汗。
此刻,一绰号“白说鬼”开了“话箱”,有一对公婆俩个,女的特别怕热,总欢喜通夜在门前场上困觉。一天半夜,村上一光棍来到床前,轻手轻脚爬上竹床。这女佬以为自己老倌,没半点推却,俩个一阵“狂风骤雨”他便流之大吉。
半个时辰后,他老倌又要 来“过过瘾”,女讲,刚刚来又要来力吗?男一听立马怒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呀?”你碰到“偷油老鼠”了。女的为避免矛盾,谎称,要么是我做梦与你来的吧。
讲的人,撑着锄头讲的有声有色,听的人,有蹲有站个个聚精会神。听“白说鬼”讲完,一阵哄笑减轻疲劳。带着这种心情干活,时间过得特别快。
1981年又分田到户。就这么一晃,玉仙婆与来福头已进入金婚期。儿女们又有成就,老俩口本该享清福安度晚年,那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来福头到村东朝阳茶厂加工茶叶,回家已夜色近临,一辆载货卡车突然身后奔驰而来,来福头还未来及避让,就被撞到路边溘然长逝。此时,卡车司机未履行责任,逃离现场。天下事往往总有巧合,就在来福头被卡车撞到路边这当儿,刚好一位同村的刘祥林骑着电瓶三轮车,也从茶厂出来路过,发现惨状立即报警。玉仙婆惊悉噩耗,哭得晕过去被送医院抢救。由于肇事驾驶员逃离现场,交警来了对这事故无从下手,也只能不了了之。
俗话讲年纪不饶人,这话一点不假,玉仙婆更是身有体会。她觉得今年与去年相比,干活真有力不从心了。她来到地上,只见齐人肩高的杂草丛生,哀声叹气地说,“荒了!弄不动了,随它去吧!没办法。”
严金祥
2025年9月8日
严金祥,江苏宜兴人,网名窗口方寸。1946年生,小学文化。
著有文集《青石板路上的独轮车》并有作品发表于《宜兴日报》、《桃溪》等报刊杂志。现为宜兴市作协会员,桃溪文学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