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朵雪莲花,开在冰山上,风中摇曳你给的美。”
每当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姑姑,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雪莲”。
奶奶曾经告诉我说,那一年的腊月特别寒冷,北风呼呼地吹,有一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山庄,田野,渐渐地被雪覆盖,第二天风停了,雪把大地装扮得一片银白,就在那一天,我的姑姑降生了,她来到世上的第一眼就见到了一个幽雅恬静、晶莹剔透的冰洁世界。
姑姑眉清目秀,爷爷和奶奶大喜:“好一朵冰山上的雪莲花。”后来,姑姑的名字“雪莲”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姑姑从小就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街坊邻里无不称赞,可是好景不长,那年,我的奶奶重病卧床,时隔两年,我的爷爷又被抓走当壮丁,爷爷走后一直渺无音信,当时姑姑才七岁,我的父亲刚刚十岁,他不得不挑起男人的重担。而七岁的姑姑除了照顾她的母亲外,还要操持一个家庭的生活。
乡下的泥土灶又高又大,姑姑人小,站着还没有灶台高,她便站在椅子上烧水煮饭,站在椅子上搬着大锅铲炒菜,有时一瓢水太重,倒泼在姑姑的身上,鞋袜和衣服被淋湿了,姑姑不哭,从椅子上跳下来又重新往锅里添水。
家里因为无人种地而常常断炊,姑姑便提着篮子去野地挖苦菜,从坡上寻找马齿苋,去小溪边寻找野芹菜。一次,姑姑背着篓子去别人挖过的红薯地里寻找漏挖的红薯,他用锄头翻了一垄地后一无所获,姑姑饿了,两眼冒着金花,身上直出冷汗,可是她一想到干着体力活儿的哥哥和病床上的母亲还空着肚子,她顾不了自己,后来终因体力不支而倒在地里,幸好一位砍柴人发现了姑姑。
姑姑从小就很懂事,她学着缝补衣服,学着做鞋,本该属于她的撒娇年龄阶段,她却不曾拥有,每天她要喂猪,她要扯猪草,一次,当她扯满一背篓猪草高高兴兴地回家时,不料路旁窜出一条大黑狗向她汪汪起来,姑姑吓得大哭,边哭边跑,猪草撒在回家的路上。姑姑的腿被咬伤了,流着血,她擦干眼泪,自己包扎伤口,她没有告诉她的母亲,她不想让生病的母亲再雪上加霜,晚上哥哥回来后看见妹妹的伤口,兄妹俩躲在一边偷偷地大哭一场。
傲霜的雪莲越开越艳,姑姑长大了,亭亭玉立,她就像一朵雪莲,冰清玉洁。
奶奶常常在我面前夸奖姑姑:“你姑姑年轻时长得很漂亮,白皙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不像你,又黑又瘦”。长大后听我的舅妈说,我出生后,奶奶看见我瘦不拉几的,当着姥姥的面连说几句“肤色要是有姑姑那样白就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的姥姥总觉得脸面过不去,起身便要回家,那天谁也没有留住她。其实奶奶说的是实话,她也没有贬低我的意思,我那时的确又黑又瘦。
村里人常常说起我的姑姑,他们说姑姑十几岁时如花似玉,丹凤眼,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对乌黑的长辫子齐腰以下,在屁股后面荡来荡去,谁见了都想近至跟前用手摸一摸那对长辫。可是有一天姑姑的长辫子不见了,头发短到耳根,我的奶奶见状,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他很伤心,她知道姑姑卖掉头发是为了解决家里无米下锅的困境。
姑姑勤劳善良,美丽大方,那些有钱的财主,有地的地主,有权有势的保长,甲长都想采撷这朵美丽的雪莲花,他们托媒人带着彩礼登门求婚,可是姑姑不羡慕钱财和权势,她退回彩礼,她说她要选一个与自己门当户对的贫寒人家,选一个勤劳的种田人。
姑夫是桃源县人,家里贫苦,兄弟姐妹七八个,父母难以养活他们,便将当时还只有几岁的姑父过继到乡下的另一户人家,小小年纪的姑父来到新家,虽然日夜想念父母,但他知道他只有在新家长久地生活下去,他才能减轻父母的负担。
姑姑和姑父结婚后相敬如宾,一共养育了八个儿女,在天灾人祸缺医少药的年代,姑姑的三个孩子相继夭折,这给姑姑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屋漏偏遭连夜雨,姑父又生了一场大病,丧失了劳动能力,每天只能靠喝一点米粥度日。为了生存,姑姑只好担负起男人做的体力活儿,每天她除了下地种庄稼以外,还要照顾姑父的起居和孩子们的生活。姑姑不怨天不怨地,她只希望尽自己的能力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她只想全身心地照顾好姑父,让姑父多活几年。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常常有人半夜来敲我家的门,说是姑父病危,我知道姑父病危的时候,必须要用一根长长的,能够从胃里抽水的塑料管子,胃里的水抽出来之后,姑父才能有救。我常常看见我的父亲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取那根救命的管子。
我还记得有一次,姑父被抬到我家想与亲戚见最后一次面,他的肚子肿得像一个大鼓,腿和脚也肿得连鞋袜都很难穿上,姑父回家时,大家都以泪相送,姑父失声痛哭,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为了不让姑父伤心,姑姑在姑父面前总是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才让她的眼泪长流,只有在四野空寂无人的时候,她才放声大哭一场。
后来我和康复后的姑父说起过去的事情,姑父说: “感谢你的姑姑,是她延续了我的生命,让我多活了几十年。”
我很喜欢姑姑家的老房子,老房子呈曲尺形,左边是一个吊脚楼,吊脚楼的后面是两间住房和厨房,正面是带火坑的客厅,门边有一个小围栏,一条黄狗常常睡在门口的围栏边。房子的前面有一条行人小路,凡是从姑姑家路过的人都会从吊脚楼下经过。
小时候我就盼望给姑姑家拜年,因为在姑姑家可以吃到用开水泡的、加糖的爆米花,糯米糍粑,姑姑种的葵花籽和姑姑熬的包谷糖,姑姑熬的包谷糖和米糖又白又甜,远近出名。我很喜欢吃姑姑做的那一顿大餐,她知道我们爱吃酸萝卜,每年过年,她都提前为我们腌一大坛子酸萝卜,当然,姑姑养的最大的那只鸡也是我们餐桌上的必备菜。
我记得姑姑家的厨房是土地面,一个很大的泥土灶上安放了两口大生锅,用泥糊的烟囱直穿屋顶。厨房后面有一口泉眼,泉水是从后山上滲出来的,冬暖夏凉。我常常看见姑姑提着水桶去取水。从厨房的另一个后门出去可以到达山边的一块菜地,菜园子很大,在山的脚下。
上小学时我喜欢住在姑姑家,有时一连住上好几天都不愿意回家,记得一次过完小年后我又要去姑姑家,奶奶叮嘱我不要住得太久,一定要回家过年,可是那一次我还是在姑姑家过完年以后才回家,奶奶打趣我:“麻雀也有三十夜。”我笑着对奶奶说:“我不是麻雀”
我们上学时交的学费很少,但那时要凑齐一元或者两元钱的学费相当困难,挖一天的半夏最多也只能换来两毛钱,姑姑平时省吃俭用,把她节省下来的那一元钱留给我交学费。
有一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生下了四妹,姑姑放弃自己家里的事情主动来我家帮忙洗衣做饭,推磨舂碓,回家两天后,姑姑自己也“坐月子”了。
我的母亲过世早,见到姑姑就像见到了我的母亲一样感到无比亲切,姑姑告诉我说,她小时候的生活很苦很苦,没了父亲,家穷又受人欺负,他和我的父亲、我的奶奶,一家三口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想起那些日子,至今她不堪回忆。姑姑还对我说:“你要攒劲读书,长大了吃国家粮,那样才能过上好日子,才能找上一个好婆家,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我那时读书很用功,这与姑姑对我的教诲分不开。
姑姑一生助人为乐,许多人都受到了姑姑的帮助,许多人都念姑姑的好。队上有人病了,姑姑从鸡窝里掏出连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鸡蛋,一个都不剩地全部送给病人,谁家的孩子光着脚,姑姑就送鞋,冬天谁家的孩子衣服单薄,姑姑就送衣服。
队里有一位媳妇的丈夫是先天性的身体残疾,婆婆又长年累月瘫痪在床,姑姑非常同情她,农忙时帮他们家里种田种地,平时送米送菜,还常常为她的孩子送去衣服和鞋子,只要她们缺什么,姑姑就送什么,后来那家媳妇回忆说:“我们一家多亏了雪莲婶婶,没有她的照顾,我们一家就不会有今天。”
姑姑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姑父先姑姑而去,姑父走了以后,姑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许多年过去了,姑姑还是念念不忘和姑父在一起相亲相爱的岁月,她用辛勤的劳动寄托对姑父的怀念。姑姑七十几岁时还是照样山里来地里去,平时除了种菜以外,她还砍柴,喂猪,栽红薯,种玉米。她像年轻时一样春天挖地种庄稼,夏田栽秧割谷,姑姑八十岁那年,她还收获了一千多斤玉米,她说,她不能成为儿女的生活负担。
姑姑八十三岁时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医生诊断是“心力衰竭”,虽然几次住进医院,但医生说病到了这个程度就难以治愈。后来姑姑的病越来越严重,双腿水肿、还有流水、溃烂的现象,最后几个月,姑姑不能上床睡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她只能斜躺在椅子上。
后来姑姑靠轮椅行走,外面天气暖和的时候,她就把轮椅摇出来坐在房前,房子的对面是绵延的群山,山中有几户人家,还有层层梯田,姑姑望着那山,那田,心中浮现出了她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劳动的情景,她想把养育过她的山山水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有时,姑姑久久地望着远方,她的娘家在远方,那里有她儿时的欢乐和经历,有刻骨铭心的亲情,所以,她每天都将轮椅摇出来,久久地望着远方,她想回娘家。
姑姑八十五岁的生日的那一天,我们都去给姑姑祝寿,餐桌上她和我们说着笑话儿,我们一齐祝姑姑寿比南山。
不过一个月,也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空中飞舞着棉团似地雪花,一切沉寂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就在那天夜里,姑姑望着窗外,随雪花飘然而去。
姑姑的灵柩被抬到一座雪山上,我站在雪地里,欲见遥远的冰山上,一朵雪莲花正傲雪凌霜。
作者简介:王槐菊,湖南慈利县人,土家族,网名“三月菊”。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东莞市作协、张家界市作协、慈利县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路边黄》《三月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