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站在都江堰景区的伏龙观上,岷江的风拂过脸颊,将眼前鱼嘴分水的清晰轮廓与十六年前的模糊记忆轻轻叠合。
那是2009年的七月,刚放暑假的我独自一人踏上这片土地,距汶川“5·12”地震刚满一年;如今再访,是女儿研究生毕业工作十年后,特意和爱人休了年假,陪着我老两口来的——我们先游成都,接下来还要自驾川西小环线,九寨沟的海子、若尔盖的草原、红原的湿地、马尔康的藏寨、四姑娘山的雪峰都在行程里。
此刻午后的阳光落在1号停车场旁的餐厅玻璃窗上,女儿给我夹了一筷子都江堰冷水鱼,女婿忙着倒茶,桌上豆花的清香、腊肉的油润,早取代了当年民宿里挥之不去的霉味与夏日潮热,连风里都裹着家人相伴的暖意。两次相遇,隔着十六年的时光,却都让我在都江堰的山水、工程与千年文脉间,读懂了不同的重量。
2009年的七月,成都平原正是酷暑时节。从成都坐大巴去都江堰,车窗开着也挡不住热浪,车外的梧桐树叶被晒得蔫蔫的,偶尔掠过几处被滑坡掩埋的路段,临时搭建的蓝色铁皮棚子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成了村民们过渡的家。
订的民宿在景区外围的一条老街上,是栋两层小楼,我一个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老板穿着短袖,额头上渗着汗,指着客厅墙面从天花板裂到地面的缝隙叹:“地震时整栋楼晃得像筛子,好在没塌,就是这裂缝一到梅雨季就渗水,现在天热倒还好。”当时一个人看着那道裂缝,心里还隐隐发慌;放下行李出门,老街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鞋底踩上去都觉得灼人,不少墙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危”字,有的屋顶缺着几片瓦,露出的椽子被晒得泛白;街角的小卖部是用木板和塑料布搭的,遮阳布被风吹得哗哗响,老板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几瓶冰镇矿泉水,我买了一瓶攥在手里,看着戴安全帽的工人匆匆走向重建工地——机器的轰鸣声混着知了的叫声,成了那年夏天我独自听见的背景音。
那天我没急着进景区,攥着冰棒沿江边往安澜桥走。震后的安澜桥比想象中安静,原本该挤满游客的桥面,当时只有我和零星几个人。木质的桥板被晒得发烫,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我扶着两侧的竹索,手心很快沁出汗水,能感觉到桥面轻微的晃动——后来才知道,地震时安澜桥的部分桥板被震落,当时正在紧急修复,我走的是临时加固的路段。站在桥上往远处看,岷江的水带着汛期前的浑浊,江岸边的新栽树木裹着保温膜,在烈日下显得单薄;对岸的二王庙隐约能看见,屋顶缺着瓦片,几架脚手架立在庙前,工人穿着长袖防晒衣趴在屋顶上,汗水把衣服浸出深色印子。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孤单,要是当时有家人在身边,大概会多些底气吧。
从安澜桥下来,我顺着江岸往南桥走——那时只听说这是都江堰的老桥,却没料到震后的模样。远远就看见桥身两侧搭着脚手架,木质栏杆断了好几处,用粗铁丝临时绑着;桥面的石板有的松动翘起,缝隙里积着灰尘和碎石,偶尔有维修工人扛着木料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桥面上格外响。走到桥中央,江风倒是比别处大些,却吹不散闷热,桥栏上原本该有的雕饰大多破损,有的龙头雕像缺了角,有的花纹被震得模糊。我靠着残缺的栏杆往下看,岷江的水卷着泥沙匆匆流过,桥那头的商铺大多关着门,只有一家卖水的小摊,老板守着冰柜,半天没等来一个客人。我在南桥待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心里空落落的——这桥就像当时的都江堰,带着伤,却还在硬撑着。
走到二王庙时,正门旁的墙面还留着明显的裂缝,门口立着“临时参观通道”的牌子,通道上方搭着遮阳棚,勉强挡住毒辣的太阳。庙里的不少建筑都在修复,有的柱子被钢条固定着,有的墙面搭着防护网,地上堆着砖块和木材,被晒得发烫。原本供奉李冰父子的大殿,当时只开放了一侧,我站在神像前,看着香炉里几炷香的烟丝在热浪里慢慢散开,心里空落落的。有位当地老人牵着刚放暑假的孙子,在神像前拜了拜,念叨着“李冰公保佑,日子快点好起来”,小孩伸手想摸石柱子,老人赶紧拉住:“轻点,这柱子地震时差点裂了,天热木头脆,可不能再碰坏了。”我看着那祖孙俩的背影,忽然想起家里的女儿,当时她还在读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陪我再来这里。从二王庙出来,绕到旁边的马王爷庙,损毁更明显:庙门的木质门框断了一角,被晒得开裂,殿内的壁画剥落了几处,露出里面的泥胚;墙角堆着几尊破损的神像碎片,用塑料布盖着,旁边纸条写着“待修复”。我在马王爷庙待了很久,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带着热浪与灰尘吹过,却莫名让我平静——仿佛那些破损的建筑,都在像我一样,独自顶着酷暑,等着重生的那天。
十六年后再访,七月的暑气依旧,眼前的景象却早已换了模样。1号停车场附近的餐厅一家挨着一家,大多装着空调,女儿选了家主打本地菜的依江鱼馆,笑着说:“爸,妈,这家评价好,咱们尝尝豆花和老腊肉,还有冷水鱼,夏天吃最鲜!”女婿补充道:“现在从成都过来太方便了,高铁半小时就到,后面自驾川西也不用担心路况,都是修好的国道。”午餐时听邻桌说景区有智能导览和遮阳休息区,连停车场都有充电桩,我想起当年挤在闷热大巴里的样子,再看看身边的女儿女婿,心里满是踏实。
跟着导游进景区,路过千年乌木展区时,女儿拉着我停下:“爸,您看这乌木,有三千年了!”玻璃展柜里的乌木通体黝黑,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根部还留着水流冲刷的痕迹,标签写着“距今约3000年,出土于岷江流域”。十六年前我来的时候没见过这个展区,如今和家人一起驻足,指尖贴着玻璃,能想象它在岷江水下沉睡的千年——泥沙裹着它,江水漫过它,却没磨掉坚韧,就像这片土地的治水智慧,也像我们一家人这些年的日子,慢慢熬出了滋味。导游说:“这乌木是岷江的‘时光见证者’,看着李冰父子凿山开江,也看着一代代人守护都江堰。”女婿点点头:“就像咱们现在守护小家,一代代人传下去。”
这话让我忽然想起方才在伏龙观的场景:广场中央的李冰雕像目光坚毅,底座刻着“深淘滩、低作堰”六个大字。导游详解,当年李冰父子不仅建了鱼嘴、飞沙堰、宝瓶口,还留下“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的治水口诀——不与自然对抗,顺着山势水脉让江水“听话”。可都江堰能千年不废,从不是一人之功。导游指着景区的治水名人浮雕,从汉代主持加固堤岸的文翁、三国时期重修水利的诸葛亮,到唐代重修飞沙堰的高俭、元代整治河道的吉当普,再到清代修缮宝瓶口的丁宝桢,一代代人循着李冰的智慧,逢灾必修、遇淤必疏。“就像2008年地震后,那么多人顶着烈日修安澜桥、固二王庙,”女儿轻声说,“这和咱们过日子一样,得有人扛、有人守。”
沿步道走到宝瓶口时,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荫落在石壁上,少了几分灼人。我伸手触摸那些历经岁月的石头,指尖能感受到细腻的纹路——没有十六年前民宿墙面裂缝的粗糙,只有历史沉淀后的温润,连石头的温度都带着清凉。石壁上深浅不一的刻痕,是历代治水人留下的印记:有的是明清疏浚河道的记录,有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加固工程的标记,最近的一道,便是地震后修复的痕迹。“这些刻痕是都江堰的‘生命年轮’,”导游笑着说,“李冰父子种下的‘治水之树’,靠一代代人浇水施肥才枝繁叶茂。”旁边有个刚放暑假的小朋友,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他是不是让江水不淹房子的人呀?”我看着那孩子,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心里软软的。
离开宝瓶口时,女婿提议绕去安澜桥:“爸,咱们走当年您走过的桥,现在修得可好了。”如今的安澜桥早已修复一新,木质桥板平整结实,还铺了防滑垫,竹索换成了更牢固的钢索,两侧挂着遮阳竹帘,走在上面凉丝丝的。桥面上挤满了游客,女儿举着手机拍江景,女婿帮我和老伴合影,笑声顺着江风飘得很远。
从安澜桥下来,女儿眼睛一亮:“爸,妈,前面就是南桥,咱们去逛逛!”跟着她往南桥走,远远就被桥上的热闹吸引——朱红的桥身雕梁画栋,檐角挂着的风铃随风轻响,彩绘的龙纹、花鸟在阳光下格外鲜亮,和我记忆里破损的模样判若两人。走上桥面,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两侧的木质栏杆打磨得光滑,每隔几步就有精美的木雕,龙头栩栩如生,花纹细致。桥两旁摆满了小摊,有卖糖画的、吹糖人的,还有卖都江堰特色小吃的,糖油果子的甜香、冰粉的凉意混着江风飘来,让人忍不住驻足。女儿拉着老伴买了碗冰粉,女婿则举着手机拍桥檐的彩绘,嘴里念叨:“这桥修得真漂亮,比照片上还好看。”我靠在栏杆上,看着桥下清澈的岷江水缓缓流过,江面上偶尔有游船经过,游客的笑声传来;桥那头的商铺灯火渐亮,热闹得像过节——这哪是十六年前那座冷清的南桥,分明是满溢着烟火气的“网红桥”,连风里都带着欢喜。
走到桥中间,女儿忽然说:“爸,您还记得2009年您一个人来的时候,南桥是什么样吗?”我愣了愣,指着栏杆上一处木雕:“当时这里断了,用铁丝绑着,桥面到处是碎石。”女婿听了感慨:“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不仅桥修好了,还这么热闹。”是啊,十六年光景,南桥从伤痕累累到生机勃勃,就像这片土地,在时光里慢慢痊愈,还开出了新的花。
傍晚返回成都途中,女儿提议顺路去仰天窝广场打卡:“爸,这里有个‘自拍熊猫’,特别可爱,咱们去拍张全家福!”这是十六年前我独自来的时候完全没有的景致,女婿停好车,陪我们慢慢走过去。刚拐进广场附近的街道,就看见不少游客举着手机往中央跑,顺着人流过去,一尊巨型熊猫雕塑正四肢舒展地躺在草坪上,远远看着就觉得憨态可掬。
走近了才看清,这尊名为“自拍熊猫”的雕塑来头不小——出自荷兰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之手,长26米、宽11米、高12米的庞大身躯,重达130吨,却丝毫没有笨重感。设计满是巧思:不是简单躺卧,而是“躺卧自拍”的灵动状态——一只前爪轻轻抬起,仿佛举着无形的手机对准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微微隆起,耳朵边缘缀着几缕仿真竹纤维,爪边散落着几片叶脉清晰的仿真竹叶,像是刚从竹林里滚出来,随手就玩起了自拍。女儿笑着说:“这熊猫还挺时髦,跟咱们年轻人一样爱自拍。”
夕阳的金光斜斜落在熊猫身上,把原本偏灰的环保树脂底色染成暖融融的橘色,连表面的细小纹理都泛着柔和的光。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点缀着几簇浅紫色小雏菊,小朋友围着熊猫的“爪子”追逐,大人靠在木质长椅上拍照。我们一家人站在熊猫旁,女婿举着手机,喊着“三、二、一”,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看着镜头里女儿和女婿的笑脸,忽然觉得,这十六年的时光,不仅都江堰变了,我们的家也变了——女儿从学生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还多了个孝顺的女婿,而我和老伴,终于能跟着孩子们一起,看看这大好河山。如今这尊充满趣味的公共艺术作品,早已成了都江堰的新标志性景点,满是活力的模样,和十六年前地震后冷清的街景,形成了温柔的对比。
车子驶离都江堰,往成都方向开——九寨沟的碧蓝海子、若尔盖的璀璨星空、红原的候鸟群影、马尔康的藏寨炊烟、四姑娘山的圣洁雪峰,还在前方等着我们。我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整齐的民居、葱郁的树木、热闹的商铺,十六年前七月的画面又一次浮现:民宿里的裂缝、大巴里的热浪、安澜桥发烫的桥板、二王庙屋顶上汗流浃背的工人、马王爷庙的破损神像,还有南桥那残缺的栏杆与空旷的桥面……而如今,千年乌木静静陈列,治水名人的故事在景区里流转,南桥的风铃响着热闹,仰天窝广场的熊猫雕塑映着晚霞,李冰父子的智慧仍在守护着成都平原,我身边还有家人的陪伴。那些曾经的伤痕,早已成了时光里的印记,见证着这片土地的重生,也见证着我们家的成长。
都江堰还是那座都江堰,鱼嘴分水、飞沙堰泄洪、宝瓶口控流,两千多年来从未改变;但它又不再是十六年前七月的都江堰,因为我终于读懂,它不只是一项水利工程,更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接力赛”——从李冰父子到历代治水人,再到地震后重建家园的人们,就像我们家,从女儿小时候我陪她长大,到如今她陪着我看世界,都是“顺应自然、代代坚守、向阳而生”的精神。这份精神,让“天府之国”的富饶与安宁延续至今,也让我们的小家满是温暖。
江风的余温还留在衣襟上,我忽然明白,两次都江堰之行,看的不仅是山水与工程,更是一段流淌的文明、一种鲜活的生活、一份代代相传的牵挂。从地震后酷暑里的独自感慨,到如今盛夏中家人相伴的开怀;从千年乌木见证的岁月,到李冰父子与历代名人传承的智慧,再到南桥的风铃与仰天窝广场里的全家福,这份坚韧与温暖,跨越十六年的暑夏与春秋,依旧让人动容。原来真正的伟大,从不是一蹴而就的奇迹,而是一代代人怀着敬畏之心,与自然对话、为家园坚守、为家人热爱,最终在时光里,酿成不朽的传奇。
作者简介:王辉成,山东泰安东平人,山东省优秀语文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壹点”个人号、都市头条、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