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卧雪
文/韩寒（江苏）
冬夜的钟摆敲过两点，我又一次从辗转的床上坐起。窗外的月光被云层滤得稀薄，只在窗棂上投下几缕淡白的光，屋里的暖气烘得人发闷，胸口像压着一团湿冷的棉絮——是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没完成的计划、没解开的心事，在深夜里悄悄发酵，搅得人无法安宁。
我索性起身，套上厚外套，踩着棉鞋往城外的大河走去。这条路走了无数次，白日里车水马龙，此刻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敲出单调的回响。越靠近河岸，风越冷，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意，刮在脸上像细沙拂过，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远远地，就看见那片冰封的大河。月光终于挣出云层，洒在冰面上，让整面冰原泛着一层淡蓝的、朦胧的光，像一块被冻住的巨大绸缎。岸边的芦苇丛早已枯黄，在风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有积雪从苇秆上滑落，“噗”地一声落在冰面上，打破片刻的寂静。我走到冰边，蹲下身，指尖轻轻触了触冰面——凉得刺骨，却硬得扎实，能清晰地摸到冰层下冻结的波纹，像凝固的时光。
不知是谁先动的念头，或许是风的怂恿，或许是冰面的召唤。我解开外套的扣子，厚重的衣物一件接一件落在雪地里，羽绒服、毛衣、保暖裤……最后，只剩下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冬夜的寒风里。第一秒，寒意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每一寸皮肤，让我忍不住蜷缩了一下，但随即，一种奇异的轻松感涌了上来——那些裹在身上的“壳”，那些用来应对世界的“伪装”，那些贴在身上的标签，终于被留在了雪地里，连同心里的重负，一起暂时卸下。
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赤脚踩在冰上的瞬间，凉意在脚掌蔓延，顺着脚踝往上爬，却奇异地没有让人发抖。我慢慢躺下，让后背贴紧冰面。冰的凉透过皮肤渗入肌肉，再往骨头里钻，却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按住了那颗躁动的心。月光落在脸上，带着一丝清辉，闭上眼睛，能感觉到雪花偶尔落在睫毛上，融化成一点微湿的凉。
身下的冰面并非全然平整，能摸到细微的凸起，那是河水结冰时留下的痕迹，像大地的指纹。我伸出手，指尖划过冰面，能触到冰下隐约的暗纹，仿佛能听见冰层下河水沉睡的声音——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蛰伏，等着春天来时重新苏醒。风从河面吹过，穿过我的指缝，掠过我的胸膛，不再是白日里裹挟着喧嚣的风，而是干净的、纯粹的，带着冰雪的气息，像是自然在耳边低语。
我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那些在白天里翻涌的情绪，此刻像被冰面冻住了一般，慢慢沉淀下来。想起白天在办公室，因为一点小事被上司批评，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还是低着头说了“抱歉”；想起和朋友争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伤了和气，却在心里憋了一整天；想起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光鲜亮丽，再看看自己，总觉得脚步慢了半拍，连呼吸都带着焦虑。可此刻，躺在这无垠的冰面上，对着辽阔的夜空，那些烦恼忽然变得很轻——比起这冰封的大河、这深邃的冬夜，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过是冰面上的一粒雪，风一吹，就散了。
我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像一块深色的绒布，温柔地覆盖着大地。身下的冰面传来细微的“咯吱”声，那是冰层在适应温度的变化，却让人觉得安心——它在呼吸，在活着，像我一样。我伸出手，仿佛能摸到夜空的温度，能触到自然的脉搏。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生活里的“大人”，不再是职场里的“螺丝钉”，不再是别人眼中的“某某”，我只是一个纯粹的生命，与这片冰、这片雪、这阵风、这片夜空，紧紧贴在一起，没有隔阂，没有距离。
雪花渐渐大了起来，落在身上，像无数温柔的吻。后背的冰意渐渐变得不那么刺骨，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暖意，从身体深处慢慢升腾。我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和小伙伴在结冰的小池塘上滑冰，摔在冰上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快乐；想起奶奶在炉火边烤红薯，香气飘满整个屋子，暖得人心里发甜。那时的快乐多简单，不用想太多，不用怕失去，只用跟着心走。长大后，我们总在为生活奔波，为未来焦虑，却忘了，最本真的自己，其实就藏在与自然的相处里，藏在这份毫无保留的坦诚里。
不知躺了多久，身上落满了雪，像盖了一层薄薄的白毯。我慢慢起身，冰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我穿上衣服，温暖重新包裹身体，却清晰地记得冰面的凉、风的清、月光的柔。走回岸边时，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冰原，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泛着淡蓝的光，像一个秘密的倾听者，藏着我今夜的独白。
往回走的路上，风依旧冷，却不再让人觉得刺骨。心里的那团棉絮仿佛被冰融化了，变得轻盈起来。这场冰面上的赤裸卧躺，不是一时的荒唐，而是一次与自己的对话，一次与自然的和解。它让我明白，生活的疲惫，从来不是因为路太难走，而是因为我们忘了停下来，让自己的身心，重新回到自然的怀抱里，找回那份最初的纯粹与安宁。
回到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觉到冰面的凉，还能听见风的轻响。那些烦恼依旧在，但它们不再是压在胸口的重负，而是变成了可以轻轻放下的过往。或许明天醒来，生活依旧会有琐碎和焦虑，但我知道，在那个冬夜的大河冰面上，我曾与自然坦诚相对，曾找回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而这份记忆，会像一粒埋在心底的种子，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遇到多少风雨，都能让我想起，曾有一片冰原，一片月光，一阵风，温柔地接住过我的所有情绪。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