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雨绵绵寄哀思
——忆念张长怀先生
文/罗名君
清晨未起,挚友齐斌的电话骤然响起:“张主任走了……”我瞬间愣住,半晌无言,心底反复默念“这绝不是真的”。四天前的傍晚,我还在街头见过他——手背搭在腰后,迈着沉稳的步子,和老伴边走边聊,模样与往常无异,丝毫看不出异样。我仍存侥幸,追问齐斌:“不会是真的吧?”电话那头,挚友的语气格外严肃:“这种玩笑谁敢开?”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于我而言不啻晴天霹雳。愣神间,泪水已潸然而下,眼前渐渐模糊。一连串的遗憾涌上心头:再也不能与他相处,再也不能聆听他的教诲,再也不能和他商谈文学、侃谈人生;我们还有多少未聊完的话题,多少未命名的奇石,多少未解的疑惑,再也没机会向他探寻……
起身看向窗外,泪水像断了线的雨珠,在眼帘前汇成一片。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走了?走得这样急促,这样让人措手不及,这样让人肝肠寸断。
雨滴滴嗒嗒敲着窗,我在窗前踱步,满心茫然,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提不起精神。先生的身影总在眼前浮现,他的声音总在耳边回荡,音容笑貌仿佛仍在身旁,触手可及。
初识张长怀先生,是在1994年的春天。
彼时他任周至县委副书记,主管文化教育工作,我则在二龙小学任职。中共地下党员、青海驻西安办事处正处级干部王芳贤先生不幸逝世,临终前嘱托夫人樊平楠女士为故乡二龙小学捐资助学。受上级委托,我和赵瑞来校长负责筹备王芳贤先生的追悼会。
追悼会当天,张书记提前来到学校。初见他高大威严的身影,我心里满是敬畏——毕竟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领导,紧张与拘束压得我心头发紧,每说一句话都格外小心。他对筹备工作的询问细致入微:会场布置、挽联书写、字体要求、悼词内容,甚至参会人员的胸花,都一一过问。我们逐条详细汇报后,他才连连点头认可。
谈完工作,张书记端着茶杯与我们拉家常,问起我们的工作、家庭和子女教育。直到这时,我紧绷的心弦才渐渐放松。席间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好人、穷人死了,大家都会怜悯,觉得可惜;哈怂死了,人们都会暗自摸胸膛庆幸……”如今先生走了,凡是认识他的人,无不说“走得太突然、太早了,太可惜了”。
2012年,我有幸加入《二曲文学》编辑部,与先生的来往愈发频繁。作为刊物的奠基人,他对《二曲文学》倾注了满腔热忱:每期杂志从组稿、编排到出版发行,他都亲力亲为,付出大量心血。组稿前,他总会提前写完自己的文章,还不厌其烦地邀约全国知名作家撰稿,为刊物增色;他常殷殷叮嘱我们,要多鼓励青年作者,让他们多读经典、勤耕不辍,多出精品。样刊出来后,他宁可牺牲休息时间,也要逐字逐句细读修改,严把质量关。他作风严谨、雷厉风行,提出的建议细致中肯,修改办法切实可行。用“呕心沥血”形容他对《二曲文学》的付出,毫不为过。也正因如此,在他的严格要求、鼎力支持与热情鼓励下,《二曲文学》成了周至乃至西安地区的优秀刊物,广受省市作协与社会各界好评。
记得2016年,《二曲文学》因资金短缺陷入困境,难以为继。我曾旁敲侧击,提议在封底、封二、封三插入广告补贴经费。他听出我的用意后,当即直截了当地阻止:“文学是圣洁的,容不得半点铜臭味。没钱宁可不办,也不能让这些污浊的东西玷污它。”我只好把想法咽了回去,心里更添对他的敬重。
先生的爱人与我同村,论年龄他比我大十岁,论辈分我该称他“长辈”,可他每次都喊我“老罗”,还让我叫他“老张”。他是老领导,也是周至文学界的领军人物——即便我们是文友、石友,无论学识还是做人,他都是我当之无愧的榜样。我怎敢用一句“老张”相称?出于敬重,我始终以“张主任”“张老师”称呼他。
也是2016年,我关掉手机、闭门谢客十几天,潜心写下17.8米长的小楷《道德经》长卷。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将长卷展给先生看。他起初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凝视着,从他的神色里,我能读出欣慰与赞赏。看完后,他才开口:“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不错,不错。”如今想起这句话,我仍会心生暖意与自豪。
说完,他手背搭在腰后踱步沉思,十多分钟后才停下,转身坐在沙发上,招呼我也坐下,端起茶杯说:“老罗,你这字确实好,现在能把小楷写到这个程度的人不多。不过得请名家题跋润色,才更有收藏意义。”我当时又惊又喜,连连应声“行,行”。半个时辰后,他提笔写下题跋:“道乃造化的奥妙,德是益智的良药。道德经堪称滋润心灵的甘泉。罗名君先生所书的道德经长卷融书法文学于一体,使二者相映生辉,值得收藏。——丁酉年春。”搁笔后,他立刻给北京中国文学馆的周明老师打电话,让周老师用毛笔书写这段文字,作为长卷的题跋。这份用心,让我从心底里敬佩与感动。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从北京寄来的题跋——先生撰文,周明老师手书。又过了两个月,先生突然打电话让我立刻去周普路南段的“山水商务酒店”。我虽疑惑,还是放下手头的事赶了过去,见他已在二楼等候多时。“周老师(周明)回来了,我想让他再给你的长卷题个跋。”他说。我惊喜得连连道好,这时才知道,他早已为新题跋准备好了内容。
只见周老师饱蘸浓墨,挥毫写下:“千载道源,万世德宗,周至楼观,拂面仙风,书法长卷,文思充盈。为罗名君先生书法长卷题赠。——周明书”。写完后,周老师端详我的长卷,给予高度赞扬。在先生的提醒下,我还和周明老师合影留念。
这件事我终生难忘,如今回想仍如昨日。遗憾的是,当时太过激动,我竟没来得及对先生和周老师说一句感谢的话。
2018年,是我与先生交往最密的一年。不是他约我,就是我约他:我们去武功老县城游览,去苏武墓前拜瞻,去蓝田影视城采风,去渭河湿地赏景,还去黑河、渭河、石头河及山间沟涧捡奇石。每次捡石,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把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教给我们——捡石的方法、收藏奇石的注意事项,他都细细道来。
他说,奇石“妙在似与非似之间”:形是神奇的载体,神才是奇石的内涵;有形的奇石未必有神,但无形的石头一定无神。选奇石要看四点:形状有独特性、完整性,大小适宜;颜色有美感;质地细腻;“色美遮百丑,一裂毁所有”。若是画面石,圆石优于方石,方石优于不规则石,厚重圆润的优于单薄带棱角的;图案纹理的清晰度、画面丰满度、布局合理性,都影响奇石的价值。而奇石的命名,是文化价值的体现;配座则能提升奇石的品味,是烘托意境的重要步骤。
石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增进了我们的友谊,成了彼此交往的纽带。每次捡石回来,他都会和我一起分析每块石头的形状、颜色、纹路、对比度与图案,尤其看重命名。他的奇石里,有0到9的数字石,有十二生肖石,有花草虫鱼石,有山水日月星辰石,还有组合命名的石——比如《中国人》《人大》《江山》《情人泪》《母子情》等,有些还配了贴切的诗词。
给组合石《礼尚往来》配的诗是:“施礼见君子,路人夸贤士。文明处人世,劝君勿忘兹。”给《观音乘龙》配的诗是:“观音乘龙来人间,祛恶扬善播福田。一旦瞻得菩萨面,远离苦海结福缘。”这样的配诗奇石,他还有很多。
他给奇石命名时,总会融入历史、人文、典故,以及动植物、山水、数字等知识——一个好名字,能让观赏者浮想联翩、心生愉悦。他曾用短信给我发过许多他的奇石照片,我也常请他帮我的奇石命名。如今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他几百条与奇石相关的信息和图片;他给我取的奇石名,像《望眼欲穿》《日本女郎》《美女飞天》《孔融让梨》《垂帘听政》《同拜》《人寿年丰》《虎过独木桥》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先生爱石成痴:为了捡石,他不怕劳累、不惧严寒酷暑,也不怕烈日暴晒,常常废寝忘食。每次捡石回家,他宁可不吃晚饭,也要立刻给奇石配底座、贴名签。他说:“底座就像人的凳子,名签就像孩子的名字,一个好名字能给观赏者留足想象空间。”他曾多次劝我给奇石配座,可我总因懒惰推脱。如今才懂,他身上有学不完的知识、吸不尽的“营养”,他永远是我该学习的榜样。
先生走了,我失去了一位文才横溢的良师,也失去了一位推心置腹的石友。泪眼中,他的形象挥之不去,耳边又响起他为《礼尚往来》写的诗:
施礼见君子,路人夸贤士。
文明处人世,劝君勿忘兹。
写于张长怀先生逝世之日
罗名君,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