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夜
文/范存华
冬夜的夜晚令人印象深刻,冬夜里的亲情让人永生难忘。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儿事牢记心头,难以磨灭,即使几十年,一辈子也都刻骨铭心,而且,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时时浮现,愈加的清晰——这便是对亲人永远的惜爱和忘不了的思念。
虽说已到杖乡之龄,然而对母亲怀念的情感却从未淡化过,梦境里的母亲也从未离开过,依然是生活里曾经的说说笑笑,和蔼可亲的样子。不过,当一切从梦中醒来,顿时心里忽然像失去了什么,灵魂仿佛也出了窍,感觉浑身上下空落落的,酸甜苦辣咸瞬间涌上心头,一时难以说出是什么滋味,心里头总感觉因母亲的早逝我仍是怀着深深地一丝丝的难以名状的遗憾。
这种遗憾时时折磨着我,并且,伴随在生活富足的日子里愈发的明显和强烈。
这种情况,使得每当在梦中与母亲相遇,心里总是默默的告诉自己,这是现实,不是梦。母亲就在跟前,几乎触手可及。她的音容笑貌是那么的真实,话儿是那么的柔和,轻飘飘的,又是那么的近在咫尺。可我迈开脚步一旦准备想要靠近,要么双腿像是灌了铅,动弹不得,要么跟母亲总也保持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一段距离,就是走不进母亲的怀抱。
也就是这一点点儿的距离,逼迫着我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着和提醒着:这是梦,不是现实。
那一刻,我不明白,更不甘心,为什么自己的双脚平时灵活自如,上蹿下跳,此刻眼看着母亲即将离去,却是那么的不给力,那么的不听使唤,那么的让人无语。于是,便不由自主地急得大哭起来,一边玩命地迈着双腿,一边拼命地大声呼喊,娘,娘,娘——您停一停,等等我。
这种本能的行为在全身被迅速调动和弥散开来,根本无法控制。我呼喊着,在床上拼命挣扎着,一下子就把睡梦的妻子吓醒了。她一边使劲地摇晃着我,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是不是又做噩梦啦。
我迷糊着,惺忪着双眼,不言语,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随即便又昏昏沉沉的睡去。其实我的心里十分渴望着继续刚才的梦境,唯恐刚才的无意举动把梦境里跟母亲温馨的相见搅的不知所踪,导致再也找不到那个求之不得的场面。
我努力地假寐着,希望尽快进入到刚才的那个梦境,然事与愿违,终究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泡影。
我不信邪,继续着,努力着,盼望着……
最终,梦境虽说回不去了,可我的思绪却半点儿停顿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一帧帧的画面在漫长愁绪冬夜里的一缕月光下变得清晰起来,逐渐聚拢,开始断断续续,源源不断地在脑海里翻腾着,浮现着……
1970的寒冬来的如外早,农历刚刚进入九月份,棉衣棉裤便被武装到人们的身上。九月二十四是东陈村传统庙会,离我村有9里之遥(小时候印象里5里便是很远的距离)。那年我七虚岁,从未离开过所居住的村庄。看着一旁姐姐几天来一直不断地拾掇着,准备着,就是为了二十四日赶庙会,羡慕的我简直都流出了哈喇子。那一刻,我开始央求母亲也能让我跟着姐姐一起赶一次庙会。
母亲只是笑,不搭话。我知道母亲对我极其偏爱,从未违拗过我的要求。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地不断地嚷嚷着,赶庙会咾,赶庙会咾……
可天公偏偏不作美,秋雨绵绵,连续几天。天气明显的持续下降。母亲开始唠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十场秋雨身披棉奥。
看着姐姐翻腾出的棉裤棉袄,我也急急忙忙要母亲把我的棉裤棉袄找出来。
母亲逗趣地说,你长得快,原来的早就小了,穿不了啦。
我不理解母亲的意思,顿时感觉似乎天塌地陷一般,开始哇哇大哭。
母亲和姐姐看到我一副逼仄的样子,止不住哈哈哈地笑起来。
母亲故意说,小傻瓜,逗你玩呢。早就为你做好了。说着从扣箱里拿出一套棉衣棉裤,让我赶紧试一试。
我一下子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后来,姐姐告诉我,为了给我赶制棉衣棉裤,母亲一晚上没有合眼,直到天亮缝上最后一针线,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满意的看着一旁还在熟睡的我,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一般。
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母亲,只要孩子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就无怨无悔付出一切都甘心情愿。
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个寒冷的冬夜,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是怎样的眯缝着眼睛,一针一线,不急不缓,认认真真,密密麻麻的把棉衣棉裤做成的。
母亲的眼睛里肯定布满了血丝,又红又肿,可那时,我的心思全部沉浸在母亲做的棉衣棉裤的喜悦里,无暇顾及其他,心中想的或许就是母亲为了孩子都是应该做的,根本体察不到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哪怕再苦再累都不叫事。母亲把对孩子所有的疼爱都缝进了那一针一线的衣缝里。
1972年正月,年味尚未散尽,一向极度腼腆的我突然向母亲提出一个愿望——要去上学。
母亲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高兴。其实她一直盼望我能够及早上学,学好文化长本领,将来好光宗耀祖。但母亲对我又十分溺爱,平时从不佛了我的任性,无论什么事情,总是迁就于我。所以,直到九虚岁了,一直让我待在家里,担心我一旦外出,唯恐出现什么意外。所以,便哩哩啦啦拖到现在,才走进学校。
其实,年幼的我心里也有一个小秘密,看到平时的小伙伴们,年节刚过,便一个个全都身穿新衣服,肩上挎着崭新的书包,排着长长的队,唱着歌儿,冬阳的暖日下,像一条扭动的蚯蚓,弯弯曲曲走向了村中央的学校,让人看着眼睛都直了。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不错眼珠看着他们走远,呆呆地站在胡同口,简直眼气到家了,恨不能一下子也插进他们的行列里,成为其中的一员,迈着轻松的步伐,唱着歌儿,一同高高兴兴上学。
就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母亲放下碗筷,便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她的面前堆积起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各色布料,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有大小不一方形的,长条形的……还有其它形状的,总之杂七杂八的,看的让人眼花缭乱。
我怔怔的看着母亲的行为,母亲不说话,手拿剪刀,聚精会神把布料分别剪裁成大小一致的三角形,再一块块整整齐齐码在一块一尺半左右四四方方的蓝布上。
等到我一觉醒来,一个厚厚实实,散发着五颜六色的书包摆放在枕边。我一骨碌爬起来,母亲正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眼睛里满含着全是浓浓的母爱。
好几次我看见母亲用一根黄色的棒棒油在手上涂来涂去。原来棒棒油叫做凡士林,冬季里由于寒冷,长期裸露在外的手极易皲裂。凡士林是专门用来治疗裂子的。
我问母亲疼不疼,母亲笑笑说,不疼。
后来,在外村上初中,冬季里手上全是皲裂的口子,疼痛异常。那一刻,我瞬间体会到了母亲满手的裂子,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依然在家里还得里里外外的忙碌,那是怎样的一种坚强的毅力啊。
1974年虽说已经立春,天气依然料峭如冬。那几个冬夜里,母亲每晚不知为何啜泣声不断,却又一直在如豆黄的油灯下做着棉衣棉裤。母亲的啜泣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我。我看见母亲的身子似乎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可手中的针线仍是在缓缓地缝制着,即使泪珠不断地滴落在上面,仿佛不受影响,依然继续着。
我不知母亲为何这般辛苦,忍不住也哭出声来。母亲见状,只好作罢。不再啜泣,回身哄哄我,又继续做活儿。
事后得知,原来姥姥早已去世多日。姥姥考虑母亲身子弱,心量小,不担事,临终前特别留下话,她去世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把死讯告诉母亲。
正因如此,母亲对于姥姥去世经未能见上最后一面,成为了她最后的遗憾。所以,每每想起,眼泪总也止不住,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姥姥去世是在腊月最寒冷的四九,母亲牵挂着姥姥的老寒腿,唯恐姥姥在那个世界遭受折磨,便不分白天黑夜忙碌着,赶制棉衣棉裤。好不容易做好了,选择一个寂静的夜晚,跪在姥姥埋葬(姥姥去世,没有留下坟头)的不远处,又悄悄的把辛辛苦苦做好的棉衣棉裤点燃。烟雾中母亲一边啜泣着,一边絮叨着“娘啊,那边冷啊,赶紧穿上吧,别忘了啊。女儿为你做好了新的棉衣棉裤啦——”
母亲以自己特殊的怀念姥姥的方式,算是了却了心中最大的放不下一桩心事。
1980年我考上县中学后,由于家中拮据,一直没有钟表,看时间要到离家很近的学校。所以,也就无所谓计时。可每一次放学回家,亦或思念母亲不得不中途回家,又必须一大早赶回学校。母亲为了我保证能够充分休息时间,特意叮嘱我尽可放心睡觉。原来,每一次我能够准时起床,养精蓄锐,都是母亲要求父亲很早很早地起床,不顾屋外刺骨的严寒天气,蹲伏在离家很近的学校室外墙根下,时时刻刻辨听着学校室内墙上挂钟,在正点时发出的敲响的钟点声音。有时候,恰恰好。更多的时候,父亲会在那里蹲伏上几个小时。我不知道,父亲如何忍受着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怎样的折磨。那时没有多想,直到多年后,我每天早上送我的孩子上学,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了父母对孩子的爱真的是爱到骨子里,不求回报,只有付出。
1982年农历寒月二十六日母亲去世,彼时阳历已是12月10日,天气寒冷。这个日子,对于我来说,终生难忘。也就在这一天,母亲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影响我一生最挚爱的人。那一刻,我痛不欲生,根本无法想象面对这个现实。
我常常想:怎么几天不见,便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母亲去世后,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三年内不说笑话,不听笑话。我想虽说不能跟古人一样守孝三年,也得时时刻刻在心中缅怀母亲,把母亲一生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让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最令我痛彻心扉的是母亲下葬后,姐姐拿出了一套厚厚的棉衣棉裤,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姐姐哽咽着说,就在几天前,母亲还在日夜舍不得休息一下,为你缝制棉衣棉裤,直到完成了,母亲才放心地合上了眼睛,走的是那么的安详,自然,无牵无挂,似乎这个世界再不属于她。她完成了自己今生的使命,可以安心地走了。
至今想来,无数个冬夜里,母亲为家人做的事情数都数不清,那个回不去的场景,即使泪眼模糊,也永远历历在目。此情此景,怎可能是一篇小小的文章能够记述下来的呢。
母亲一生命运多舛,却都在为儿为女的一家人忙碌,劳作,从未享受过一天幸福的日子。现在生活好了,她老人家却永远的离开了。
与我而言,每到冬季,特别是一个个漫长的冬夜,我就会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之中,不能自拔。
我想,冬夜应该是我和母亲的一个约定吧。
我思念母亲,也感谢一个个神奇的冬夜里,能够陪伴着我见到日思夜念的母亲。
作者简介:范存华,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县作家协会副主席。2009年开始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溪水湾湾》《鼓楼吟》,报告文学《拓荒牛—苏瑞广的耕耘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