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债务的轮回（小说）
文/汤文来
张三坐在富猫法务的招聘会场里，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彩色宣传单。台上的讲师声音洪亮，背后的投影幕布上“月入十万不是梦”的字样刺得他眼睛发疼。
“咱们富猫法务，不是普通的法务公司，是帮助百姓解决债务问题的慈善事业！”讲师唾沫横飞，手臂挥舞得像是在指挥交响乐。
张三需要这份工作。他欠了八万块钱的债，银行每天三个催收电话，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说是不还清债就别想见孩子。
“不需要法律背景，咱们有全套培训！只要会说话，就能干！”讲师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台下的人们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张三摸了摸口袋里最后的两百块钱，想起了昨天房东贴的催租通知。他举起手，成了富猫法务的新员工。
培训持续了三天，教的是如何恐吓那些已经吓破胆的债务人。
“你们要明白，那些欠债的人最怕什么？最怕丢脸！最怕坐牢！最怕牵连子女！”培训师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自称两个月就靠提成在全款买了房。
张三学得很快。他发现自己意外地擅长这份工作——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就整天活在恐惧中，太知道恐惧的滋味了。
第一个月，张三赚了一万二。他还了最低还款额，给老婆买了一部新手机寄去。老婆没接电话，短信回了一个字：“嗯。”
第二个月，张三成了部门的销售冠军。他发明了一套“债务恐吓五步法”，被公司推广到全国分公司。
那天晚上，他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想要解决儿子欠下的二十万网贷。老太太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手绢，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现金，总共三千五百块。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专家，您能帮帮我儿子吗？他们说要抓他去坐牢...”老太太的手在发抖，眼神让张三想起了自己母亲。
张三收下了钱，开了一张收据，承诺“百分百解决债务问题”。按照公司培训的话术，他让老太太回家等消息，“什么催收电话都不要接”。
老太太临走前突然问：“小伙子，你干这行良心过得去吗？”
那天晚上，张三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张三被经理叫去表扬，因为他昨天签了十个新客户，创了部门记录。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下个月提拔你当主管！”
张三勉强笑了笑，脑海里全是老太太那双颤抖的手。
一个月后，张三意外地在客户名单上看到了母亲的名字。他冲进接待室，看见母亲正要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手绢。
“妈！你怎么来了？”
“三儿？你在这上班？”母亲眼睛一亮，“正好正好，这的人说是能帮你弟弟解决债务问题...”
张三夺过母亲手中的合同，看见金额栏写着：服务费八千元。
“妈，这钱哪来的？”
“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没办法，你弟弟欠了那么多债，他们说要不还钱就要抓人去坐牢...”
张三拉着母亲就往外走，背后的同事一脸诧异。
那天晚上，张三查了公司的客户数据，发现老太太的名字赫然在列——就是他一个月前接待的那位。系统显示她的案件“已完成”，但备注里只有一行小字：“客户自行放弃服务，费用不予退还。”
张三想起老太太颤抖的手，突然冲进卫生间吐了。
第二天，张三没去上班。他去了老太太留下的地址，那是一片待拆迁的老城区。邻居说老太太一周前服毒自杀了——她儿子还是被抓走了，因为债务问题没解决，反而错过了最后一次和解机会。
“听说被个什么法务公司骗了全部积蓄，想不开...”邻居摇着头，“这世道，专骗穷人钱。”
张三站在破旧的楼道里，突然想起自己这三个月来经手的上百个客户。他从未问过后续，因为公司规定“签完合同就别再联系，免得麻烦”。
他疯狂地翻出手机通讯录，开始打电话回访。三十个电话，有十个空号，十五个不接，五个骂他是骗子。
最后一个电话接通了，对方是个年轻女孩：“谢谢你们啊，我爸爸的债务解决了...他上个月跳楼了，人死了，债也就没了。”
张三蹲在路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第二天，张三回到公司，直接闯进总经理办公室。桌上的名牌写着“王总”，就是当初招聘会上那个激情四射的讲师。
“王总，我们需要谈谈。”
“小张啊，正好正好！总部要提拔你呢，区域总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成了公司的顶梁柱！”
张三把一叠文件摔在桌上：“那些客户根本没有得到帮助！我们就是在骗钱！”
王总的笑容消失了：“张三，说话要负责任。”
“那个李素珍老太太，自杀了！因为我们把她的养老钱骗光了！”
王总慢悠悠地点了根烟：“那是她自己想不开。我们提供了服务，她单方面终止合同，按照约定...”
“我们去自首吧，王总。现在还来得及。”
王总突然笑了：“自首？张三啊张三，你知道咱们公司一个月多少营收吗？两个亿！知道背后是谁在支持吗？你惹得起吗？”
张三看着王总桌上那张全家福，照片里他抱着两个孩子，笑得慈祥。
那天晚上，张三带着所有证据去了公安局。值班民警听完他的讲述，打了个哈欠：“民事纠纷，不归我们管。建议你去市场监管部门。”
市场监管部门的人客气地收了材料，然后说：“调查需要时间，你先回去等消息。”
第二天张三被公司开除了，理由是他“违反职业道德”。同时，他收到一条短信：“知道你为什么能进公司吗？因为我们查过你的债务情况。好好想想，别再惹事。”
张三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司专招欠债的人——最好控制的就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人。
一个月后，张三在新闻上看到富猫法务获得“十大社会责任企业”奖。王总在领奖台上慷慨陈词：“我们致力于帮助弱势群体解决债务困扰...”
同时，张三的手机响起，是银行的催债电话。他已经三个月没还房贷了。
那天晚上，张三站在富猫法务总部大楼天台边缘。风很大，下面城市的灯火璀璨得像星河。
他想起了那个老太太，想起她一层层打开手绢的样子。想起母亲颤抖着手要从手绢里拿出八千块钱。想起电话里那个女孩说“人死了，债也就没了”。
手机突然响起，是他妻子发来的消息：“女儿会叫爸爸了，发你个视频。”
下面是一个婴儿咿呀学语的视频，最后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爸”。
张三从天台边缘退了下来。
第二天，富猫法务对面街角多了一个小摊位。红纸上写着：“免费债务咨询——教你如何真正应对债务问题。”
张三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对面公司豪华的办公楼。偶尔有穿着富猫法务制服的前同事经过，目光躲闪。
一天，一周，一月。开始有人坐下来咨询，张三尽自己所知提供建议：如何与银行协商，如何申请法律援助，如何识别骗局。
深秋的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摊前：“张老师吗？我想学真正的债务咨询。”
年轻人脱下外套，里面是富猫法务的制服。
“我今天辞职了，”年轻人说，“能跟您一起干吗？”
张三看着对方年轻而明亮的眼睛，突然想起那个自杀的老太太。也许救不了所有人，但每多一个人醒悟，就能少几个老太太走上绝路。
冬天来了，张三的摊位还在。有时他会看见王总的豪车从面前驶过，车窗黑乎乎的，看不见里面的人。
有一天，车里扔出一个烟头，正好落在张三摊前。他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抬头时，发现车玻璃缓缓降下，王总的脸露出来片刻，又迅速升了上去。
车加速开走了。
张三继续坐在小马扎上，呵着白气，等待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城市的冬天很冷，但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2025.9.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