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文/一米阳光
暮秋的冷雨,倏忽而至。起初是疏落的银针,刺破青灰的天幕,继而便织成密网,将远山、近树、楼宇、庭院尽数笼入一片苍茫。雨打窗棂,铿然如碎玉,又似远古传来的断续琴音。
我临窗而坐,看檐溜垂珠,听天地私语,忽觉这寒凉的雨丝,竟牵动了千年文脉的震颤——仿佛那位脚踏芒鞋手执竹杖的谪居之人,写就那阕照亮千古的《定风波》的东坡先生,正从黄州泥泞的沙湖道上,踏着穿林打叶之声,吟啸徐行,直抵这方斗室窗前。
此刻,这萧瑟的秋雨,模糊了天地,也悄然模糊了现实与历史的边界——眼前这淅沥之声,仿佛瞬间穿越千年,化作北宋黄州郊野上的那场骤雨,亦淋漓成无常世事的旷达回响,而我也情不自禁的置身其中。
东坡先生笔下的雨,早已超越了自然现象本身。它既是穿林打叶的凌厉现实,更是宦海沉浮、命运叵测的象征。当同行者狼狈避雨时,他却以莫听二字筑起心灵的堤坝,以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从容,将苦旅踏成诗行。那场黄州春雨,浇透了他的衣衫,却淬炼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哲思。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词句如金石掷地,穿透千年风雨仍铮铮作响。彼时的他,身陷乌台诗案余波,贬谪黄州如飘蓬断梗,却依然从容徐行,将困顿窘迫踏成诗意扁舟。芒鞋竹杖本就显得行路崎岖,他却道“轻胜马”,以精神的丰盈蔑视物质的匮乏;蓑衣蔽体本不足以御寒,他却视作对抗人生逆旅的甲胄。这“任”字,并非消极的随波逐流,而是勘破世相后的主动选择,是“风雨阴晴君莫问,有书便是艳阳天”的豁然通达。
骤雨终将收敛锋芒,而人生风雨却常无定时。历史的烟尘里,多少灵魂在疾风骤雨中寻得一方澄明。东汉隐士严光富春江畔的钓竿,垂下对权势的淡漠;范蠡五湖烟波里的扁舟,载走功名的负累;李叔同虎跑寺的钟声,荡开红尘俗世的执念……他们与东坡先生遥相呼应,在急流中筑起精神的汀洲,权且当做困厄中的诗意栖居。
以疏朗胸怀拥抱生命中的一切阴晴圆缺,纵使身披蓑衣、脚踏草鞋,亦能步履轻盈,“轻胜马”,笑问“谁怕”。待到风雨渐歇,山头斜照却相迎,更是大自然对其坚韧心性的温柔犒赏,终凝成“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澄澈领悟。东坡先生的一生,恰是这句词的血肉注脚。从乌台诗案的生死劫,到黄州、惠州、儋州的万里投荒,政治的风暴一次次将他抛入命运的谷底,然而,他总能从泥泞中开出花朵。黄州赤壁的惊涛,化作大江东去的豪迈绝唱;岭南的瘴疠之地,因日啖荔枝三百颗而甘之如饴;儋州的蛮荒海角,成了传播教化、兴修水利的桃源。他以庖厨为砚台,发明东坡肉、东坡豆腐,将清贫日子烹出人间至味;以田亩为书卷,推广农技、赈济灾民,在无权之位行济世之实。林语堂先生曾谓之光风霁月,正是因其能处在漩涡中心依然守护灵魂的明月清风,将困顿时光活成一场盛大的创造机遇。
素心若简,万物清明,烟雨平生需心灵的渡舟之蓑。千载而下,风雨依旧敲打人间。我们虽不必亲历贬谪蛮荒的苦楚,但生活的骤雨从无预告,事业的挫败、情感的迷途、健康的隐忧,皆如冷雨扑面。先生以他跌宕的一生昭示了人生的价值,从不在于规避风雨,而在于穿越风雨的姿态。
曾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这样一段话:世界的模样,取决于你凝视它的目光。你用什么样的心态看世界,世界就会给你呈现什么。纯真的眼光里,世界一片清凉,一片祥和,一片阳光;混沌的眼光,烦恼的心情,你的世界肯定也是灰暗一片。当心灵的温度足以融化霜雪,再凛冽的逆境亦能成为淬炼生命的熔炉。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目光所及,皆是我们内心的反射,也是我们与世界相互交流的方式,我们所处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内心世界的镜像。如东坡先生黄州垦荒、惠州酿酒、儋州兴学,将贬谪之路走成文明播种之途。那些看似摧折的雨,终在坚韧的心田化作润泽智慧的清泉。人生如镜,见众生,如见自己。世界风雨飘摇,只要眼里长着太阳,又何惧前路沧桑?没有伞的日子,也能等到晴天。人生的雨季,终会过去。心若有光,何惧道阻且长!
窗外的雨势已转为绵绵,如蚕食桑叶,窸窣入耳。此刻方觉悟,听雨不仅是感官的沉浸,更是灵魂的濯洗。这一刻,我不由得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中的名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罗帐间只闻喧嚷;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时满耳飘零;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曾经不解其深意,而此时反在点滴空阶声中品出了大寂静。
这淅沥之声,原是天地亘古的呼吸,教人卸下名缰利锁,照见生命本真。如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廓然无累,超然物外,也恰似东坡先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终极顿悟,当心灵不再被外境所转,骤雨疏雨,皆是滋养精神境界的甘霖。学会在喧嚣中守护内心的宁静。外界的穿林打叶声固然刺耳,但专注于脚下之路,吟啸属于自己的旋律,方能在浮躁中筑起精神的家园。
任平生之勇接纳生命固有的不确定,如飞鸿踏雪,偶留指爪,无常本是常态。真正的勇毅是认清坎坷后依然热爱,如苏轼般在橙黄橘绿的秋日,看到一年好景,于绝境中创造微光。无论是黄州的美食、惠州的桥梁,还是儋州的学堂,都印证着人可以在任何土壤里播撒下拥有属于自己意义的种子。将微冷化作耕耘的动力,终会等到斜照相迎的时刻。
凉风穿透窗帘,雨声渐如梵唱。推窗望去,庭院积水澄澈,案头清茶已冷,心中丘壑自生。原来所谓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非关避世逍遥,而在以听雨之耳谛听命运,以观雨之眼洞彻浮沉。东坡先生赠予世间的,何止是一阕华章,更是一袭以旷达与热爱编织的精神蓑衣,披上它,纵使行于漫天风雨,亦能步履从容,笑对平生逆旅;纵然身世如雨打浮萍,亦可筑心为舟,笑揽山河烟雨,且歌且行,直向那无晴无雨、澄明如镜的清欢之境。因那穿透风雨的吟啸,已化为血脉深处的回响——心光不灭,则无往而非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