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娘
张宝亮
鲁西北平原上,缓缓流淌的徒骇河每隔几里地就有一座桥,沿岸的村子因桥而得名。老徒骇河北岸有个村子叫张桥,当初划分生产队的时候,是从西边开始数的,六队落在了最东边,又因为和五队之间隔了一段长长的距离,故外人常称之为小张桥。
小张桥有三十几户人家,分张、刘两大姓氏,另外还有三户高家,和一家甄氏。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成大娘从徒骇河南岸吹吹打打嫁到小张桥来,做了成大爷的新娘,三爷爷的儿媳妇。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成大娘过门后,不久就成了家里的掌舵人,还当上了小张桥的妇女队长。
三爷爷的模样我还有些印象,中等个子,满脸皱纹,略显白净,头上常年裹着一块尚能分辨出颜色的白毛巾。三爷爷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一边嗯着啊着,一边鸡啄米般地点着头。三爷爷走路鞋底紧擦着地面,小碎步迈得很溜。不单是步子溜,三爷爷的嘴皮子也溜,俏皮话张嘴就来,乡下人管这个叫撂瞎叮。村里有个人喜欢跟着媳妇走娘家亲戚,三爷就说他是屎克郎跟着个屁瞎哄哄。三爷吃熥熟的地瓜时,从不剥皮,嘴嚼得又快,如吃小葱沾大酱一般,那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大白兔吃青草来。
三奶奶是个裹脚女人,典型的三寸金莲。封建残余裹住了她的脚,却没能裹住她的个头,三奶奶和三爷爷站在一起时,高过三爷爷至少半个脑袋。三奶奶干净利索,做得一手好饭菜,村里男孩子编的歌谣里,三奶奶榜上有名:“包包捏捏的三臭家”。三臭是三爷爷小时候得来的雅称,与三奶奶的臭斗了咸菜腌得好并与半点关联。三奶奶腌的臭豆子咸菜,曾让来自山南海北的下乡知青垂涎欲滴。后来我曾常想,三奶奶纵是算不上大家闺秀,也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成大爷是父亲的堂兄,大名张其成,为小张桥张氏第十九代传人。成大爷圆脸盘,大高个,头顶箍着一块带有两道蓝杠的羊肚子毛巾。成大爷长得一副憨厚老实相,说话从不驳人,娘说成大爷是墙头草随风倒。成大爷人高马大,走起路来步子迈得也大,一闯一闯的。成大爷在家里也从不闲着,拾掇这个,拾掇那个,我去他家玩,时常看到他两手握着扫帚,弓着腰打扫院子,就连胡同里也被他扫得干干净净。成大爷是队里的副队长,副队长其实没多大实权,不过是聋子的耳朵。队长是一个看上去样子很凶的人,队里人人都怕他,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子也怕他,毕竟在那食不果腹的岁月里,孩子们少不了会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队里出工时,成大爷偶尔也讲过几回话,讲话时一口一个反是,反是这,反是那,反是成了他的口头语。
三爷爷家住在一个半截胡同里头,大门朝东,三爷爷和三奶奶住四间大北屋。北屋正中间留有后门,和前门相对,前后通风,宽敞明亮。后门外有一大片园子,能种些蔬菜,园子中央一棵大杏树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后园子没有院墙,隔着一条小道,就是生产队的棉田地了。成大娘和成大爷住的是两间小西屋,靠北墙有一张床,东边窗户下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摆些啥东西已不再记得了。
成大娘高高的个子,留着齐耳短发,脸如满月,白白净净,一对弯弯的柳叶眉下,两只大眼睛透着温柔与祥和。成大娘身板结实,大手大脚,走起路来,两脚略呈外八字,呼呼生风。成大娘爱干净,土墙上糊满了报纸,屋里潮湿的地面,扫得疙疙瘩瘩,一尘不染。我和兄长常去她家玩,一有好东西,她就拿出来给我们吃。兄长曾趴在成大娘的床沿上给我读过一个小册子里的故事,大概意思是一只狐狸想吃鸡窝里鸡,为了骗它出来,就在外边唱“大红公鸡真漂亮,油亮脖子金黄脚……”。狐狸的确是个狡猾的东西,从乌鸦嘴里骗过肉吃,又来骗鸡窝里的鸡,由此看来,美丽的谎言下面,隐藏着的往往多是陷阱。待我后来我上了小学,认得了些字,从墙上的报纸中,还断断续续地读过一个名叫杜风瑞的空军英雄的故事。
成大娘没有孩子,人往往总是这样,越没有啥,就越会在乎啥。大约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成大娘领着我走过一回亲戚。成大娘的娘家在徒骇河南岸的张楼,离张桥有五、六里路,她的母亲过世之后,每逢期数,成大娘都要去上坟烧纸。成大娘应该是和娘商量好了,要借我和她一块去,由于是本家,年龄又都差不多,成大娘和娘的关系处得很是容恰。
那天天气很好,也没有风,大概是早春或者是初冬吧,我依稀记得还穿着薄棉袄,娘曾叮嘱我不要再往袖子上擦鼻涕。成大娘一只胳膊挎着竹篮,一只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在甄桥桥上时,新徒骇河里湛蓝的河水被太阳一照,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着耀眼的光。成大娘说“这水得有一丈多深,人要掉下去可了不得”。这个场景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
三爷爷家的院子比较大,成大娘后来在三爷爷住的北屋东边,又盖了四间北屋,和成大爷搬过去住了。从前乡下盖房,都是先打好地基,用砖砌到溜腰高,再往上都是用泥垛起来的土墙了,泥墙干差不多之后,再用麦糠和好的稀泥挂一层浆,然后用泥板抹平。那墙比较厚实,有一尺六多,冬暖夏凉,从养生的角度来说,比现在的八寸砖墙效果要好得多,只是外墙不耐雨水冲刷,有条件的会在外面再贴上一层立砖,也叫挂硬皮。
打地基都是晚上干的活,村里爷们都来,白天是要下地干活的。挂在树上丝丝喷着热气的汽灯,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一块长方形的石头,立着绑一根不长不短的棍子,石头中间缠一圈铁丝,铁丝上有铁环可以挂绳。打夯时,一人握着棍子掌舵,两边各有三人双手牵紧绳子,有个叫老憨的在一边喊着号子,众人随着号子,胳膊一扬一拉,石夯一起一落,嘣噔、嘣噔,一唱一和,地动山摇,场面很是壮观。从前乡下新鲜事少,打地基时孩子们都来凑热闹。打夯的活是无偿的,有烟有水,中间管喝一顿豆棋,年轻女人都来帮着擀面皮。别人家打夯都是管的热豆棋,成大娘要面子,不让人说不是,她端上来的是用凉水淘过的豆棋,就和吃凉面条是一个道理,娘说“你成大娘是茅坑里拉屎脸朝外的人”。
成大娘心地善良,爱管闲事,给小张桥六、七个小伙子牵过红线,新娘子都是成大娘娘家村里的人,单凭这一点,成大娘就算得上功德无量了。成大娘家里没哭的没叫的,又有三奶奶做后盾,也不用刷锅洗碗,每次生产队里集合铃声一响,几乎都是她第一个出现在胡同口。成大娘带领着一帮小媳妇、老娘们,勤勤恳恳,面朝黄土背朝天,采拾的棉花堆成了小山,从西到东,在六个生产队里,年年稳坐第一把金交椅。
一次,三爷爷在地里干活出了洋相。那时生产队里播种的耧几乎都是用人拉的,一人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有个铁丝勾,是往耧上挂的,另一头缠在胳膊上,再搭在肩膀上,低着头用力往前拉。有个年轻人爱开玩笑,看到三爷爷的绳子都拉弯了,就偷偷把他绳上的勾子从耧上摘了下来,三爷爷并未觉察到,依然甩着胳膊,喊着号子,弯腰弓背,在人们的欢笑声中一直拉到地头。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成大娘拉着脸开始数落三爷爷,三奶奶和成大爷都不说话,三爷爷低着头,嘿嘿干笑着说“年轻人不学好,不好好干活,净出些歪点子,也不知道他们是肚气眼放屁咋想(响)的”。
娘做饭的手艺远不及三奶奶,我弟兄三个那时都还没有长大,家里小孩子多,挣工分的人少,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经济实力上,都无法和成大娘家相提并论。一次娘对我说:“你三奶奶腌了一大坛子白萝卜,可好吃了,去给你成大娘要个萝卜去,回来我给你们切片吃”。那时对我来说,有咸萝卜片就着窝头吃,已算是难得的佳肴了。
我来到成大娘家,恰巧三奶奶在屋里,听我说明来意,三奶奶回了句没有了。我那时还小,尚不懂得什么是尴尬,娘吩咐的事,我都乖乖去做。都说女大十八变,谁又能想到,我长大后,竟变得格外脸皮薄,轻易张不得开口。俗话说“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捞不着”,这性子致使我后来与诸多机遇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悔之莫及。我转过身来,刚走了几步,成大娘从小西屋里快步走出来,喊住我说:“别走,小来,我给你拿去”。成大娘几步来到南墙根下,掀开扣在坛子口上的洋瓷盆子,从里面捞出两个黄橙橙,晶莹剔透的大萝卜,伸手递给我说:“吃完了再来拿,小来”。
成大娘没上过学,不识字,看待事情有她自己的风格。一次村子里放电影,演的是《红楼梦》,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成大娘说:“俺看着这个姓林的妹妹哭哭啼啼的,事太多,和宝玉不大般配,还不如老薛家那个姐姐长得好看哩”。我和弟弟跟她开玩笑,说她是红学家,还给她起了一个“红博士”的外号。
成大娘后来抱养了一个女儿,再后来又要了一个儿子,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女儿是她的亲外甥女,博平北八里村的,名字叫莲,我们都喊她花莲子。莲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脸蛋长得像刚剥了皮的熟鸭蛋,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莲子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成了村里的村花。
成大娘要的那个儿子是胡屯大张的,来的时候六岁,俺辈分排保字辈,取名张保元。从前大人们逗弄小孩,爱问你叫啥名字?你爹娘、你爷爷、奶奶叫啥名字?问及保元时,他到答的痛快,张保爷爷,张保奶奶,张保成了他的万能公式。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成大娘在她五十五岁那年,爬梯子上房时,不慎从梯子上掉了下来。那时,成大娘已患有三高,而且身子也发了福,这一摔,应该是伤到脊髓了,不知哪根神经线断了,动弹不得。住了一段时间医院,最终还是因为这个走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县城读高中,父亲没有告诉我,我也没能去看望过成大娘,这始终是令我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情。
保元长大后,到是能干,也能吃苦,还比较财迷,很过日子。只可惜在他四十岁左右时,因病撒手人寰,膝下留有七、八岁大,叫瑞的儿子。瑞后来随她母亲改门易户,所幸之事,并未走出大张桥去。
或许是三爷爷的坟头上冒了青烟,瑞后来上了聊城大学,再后来又读了研究生,现在青岛安家落户,也算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了,成大娘若地下有知,会很开心的了。
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成大娘家诺大个院子,如今早已荒废,宛如中途没落的大观园,昔日的繁华已烟消云散,风光不再。
我每次回乡祭祖的时候,都给成大娘烧些纸钱,再给她磕几个头。远在青岛的瑞一年难得回家一次,成大娘在世时,过惯了宽松的日子,到了那边,又怎能冷冷清清,捉襟见肘呢?
作者简介:月满西楼,自由职业人,爱煎炒烹炸,好咬文嚼字,偶有所感,信手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