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就到了公元1933年春节,新年刚过,年过六旬的刘氏想着早些看到长孙媳妇和抱上重孙子,便天天催促儿子顾存山和儿媳陆氏给还不满16周岁的长孙子顾清岩定亲。陆氏被婆婆刘氏天天催促得没了办法,便对丈夫存山说道:“即便母亲不催促,也该给清岩张罗得了”。顾存山点点头“是啊!”陆氏的脸透着不无担心的神色说道:“我发现清岩这孩子从小受他爷爷的熏陶,总是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孩他爹,我看不如趁早给他订下一门亲事,这样也许能拴住儿子的那颗不安分心。”顾存山听妻子这么一说,也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是,是啊,我也发现这苗头嘞!”从此,母亲便在背地里张罗着顾清岩的婚事。
顾家张罗顾清岩的婚事消息一传开,附近庄里的媒婆便主动找上门来。前厅传来母亲与媒婆的谈笑声,雕花木门缝里漏进的光,将母亲脸上志得意满的神情照得更加清晰,那模样刺痛了顾清岩那颗不安分的心。
“清岩,西汪庄唐家的大小姐知书达理……”媒婆尖细的嗓音穿透门扉。顾清岩猛地踹开房门,青石板上的积雪被惊得簌簌掉落:“我说过我才十六岁!定亲还早着嘞!”他望着母亲眼底闪过的不悦,梗着脖子继续道,“即便要找,也要找一个识字有文化的。”陆氏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茶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在锦帕上,洇出深色痕迹:“由不得你胡闹!女子无才便是德,唐家大小姐贤良淑德,配你绰绰有余!”
此后的日子里,顾清岩陷入了无尽的抗争。每当有媒婆登门,都被顾清岩以年龄尚小为由拒绝。起初母亲总是以“早娶媳妇早借力,早生儿子早得济”的论调来说服儿子。后来顾清岩干脆躲进里屋,不出来与媒婆和母亲相见。母亲一看,你这“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大逆不道吗。”怎么能任由你这样胡来,便采取更甚的手段,让媒婆直接拿着顾清岩的生辰贴去唐家和唐家大小姐唐桂英交换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定亲那日,顾清岩被母亲锁在房里。他望着窗外天空,想起祖父曾说“男儿当志在四方” ,如今却连婚事都要被人摆布。当唢呐声穿透厚厚的门板,他抓起砚台狠狠砸向窗棂,玻璃碎裂的声响混着喜庆的乐声,成了他无声的反抗。而母亲陆氏攥着红绸,看着祠堂里供奉的婚书,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她终于用婚约,将儿子那颗不安分的心,暂时拴在了顾家的老宅里。
碎玻璃渣子溅在青砖上,像撒了把冰冷的星子。顾清岩攥着砚台的手还在抖,指腹被砚台边缘磨得发红,他盯着窗外飘进来的几缕红绸,那是家人挂在院门上的,被风卷着,像极了困住他的蛛网。唢呐声还在响,吹着《喜洋洋》的调子,却每一声都扎得他耳朵疼,混着玻璃碎裂的余响,成了满院最刺耳的嘲讽。
“哐当”一声,房门被拍得震天响。“清岩!你疯了不成!” 母亲陆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被打断好事的怒火,“赶紧把碎片收拾了!唐家的人还在祠堂等着,别让人家看笑话!”
顾清岩没应,反而将砚台重重砸在门上。“我不娶!这婚我不认!”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却被门外的唢呐声盖去大半。陆氏冷笑一声,脚步声往祠堂方向去了,只留下一句:“由不得你!今天这生辰八字换定了,顾家的脸面,不能让你毁了!”
顾清岩贴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木头。他想起小时候跟祖父在院里看星星,祖父摸着他的头说“清岩啊,咱顾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男儿得有自己的活法,别被老宅的墙困住”。可现在,这墙不仅困住了他的人,还要捆住他的一辈子。他摸了摸口袋里祖父留下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贴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别认怂。
祠堂里的烛火明明灭灭,陆氏亲手将顾清岩的生辰贴与唐家的叠在一起,用红绳系牢,放进红木托盘里。唐家的管家躬着身,笑得满脸褶子:“陆夫人英明,清岩少爷和桂英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陆氏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扫过供桌上的祖宗牌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家的子孙,就得守顾家的规矩。他年轻,不懂事,我这个当娘的,得帮他把路走正了。”
忽然,院外传来下人的惊呼:“不好了夫人!少爷把窗户框拆了!”陆氏手里的红绸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她快步走到院心,只见顾清岩正踩着窗沿往外爬,身上的长衫被木刺钩破了几道口子,头发也乱了。“你敢下来!”陆氏声音发颤,却依旧强硬,“今天你要是踏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娘!”
顾清岩停在窗沿上,低头看着母亲。唢呐声不知何时停了,满院的红绸在风里晃着,像一道道血痕。他想起祖父说的“志在四方”,又看看母亲通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娘,”他声音哑了,“我不是要毁顾家的脸面,我只是想自己选一次……”
“没有选择!”陆氏打断他,抬手将托盘里的生辰贴举起来,“这婚书已经供在祖宗面前了,你想让顾家被人戳脊梁骨吗?”她往前走了两步,眼圈也红了,却依旧不肯松口,“我这是为了你好!唐家家境好,桂英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娶了她,以后在顾家也能站稳脚跟……”
顾清岩没再说话。他看着母亲手里的红绳,又看看院外那条通往镇上的路,最终还是慢慢从窗沿上下来了。碎玻璃还在地上,映着他落寞的影子。陆氏松了口气,却没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掌心的玉佩硌得生疼,也让他记着,今天这“认”,不是服软,是等着以后,把属于自己的路,亲手挣回来。
自从顾清岩与唐桂英订下这娃娃亲,西汪庄唐家那朱漆大门,在顾清岩眼中就成了另一道无形的枷锁。春去秋来,他很少踏入岳父岳母家门半步,连唐家送来的糕点礼盒,都原封不动地搁在门房角落里,任由灰尘覆满精致的描金花纹礼盒上。 那日暴雨突至,唐桂英撑着油纸伞匆匆赶来顾家,发梢还挂着晶莹的雨珠。她怯生生捧着亲手绣的荷包,声音轻柔:“清岩哥,听说你爱读书,这上面绣了书卷纹样……”话未说完,顾清岩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手中的书本,冷冷地回应:“放桌上吧。”唐桂英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将荷包轻轻放下,裙角的水渍吧嗒滴一声落在青砖地上。
陆氏隔着糊着麻纸的门,听见里屋两人清冷的几句对话,急得直攥帕子。唐桂英来顾家这几日里,见儿子始终对唐桂英爱答不理,心焦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将顾清岩堵在屋里:“你看看你,桂英哪点不好?她巴巴地来,你连句热乎话都没有!”顾清岩猛地合上书本,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娘,还要我如何?这婚约本就不是我自愿的,难不成还要我虚与委蛇?”说罢,甩袖而去,留下陆氏在原地跺脚叹息,满心的无奈与焦急无处排解。
陆氏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会夜长梦多生出变数。母亲便在顾清岩17岁那年和比他大一岁的西汪庄唐家大小姐,唐桂英举办了婚礼。
院门外的唢呐声吹得震天响,染红的柏枝插在门框两侧,被往来宾客的脚步带起的风微微晃动。顾清岩站在正屋台阶上,玄色喜服的下摆垂在青石板上,金线绣的“囍”字在日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微微垂着双眼,看着脚下被踩得有些凌乱的红毡,耳边是宾客们的道贺声,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得让人烦躁。
“清岩,快些迎客,张老爷他们都到了。”父亲顾存山拄着拐杖走过来,咳嗽了两声,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自去年冬天染了风寒,父亲的身子便大不如前,这场婚事,多半是为了让他安心。顾清岩心里清楚,却偏生提不起半分欢喜,只是僵硬地转过身,对着走来的宾客扯出一个敷衍的微笑。
唐桂英的花轿在唢呐声中落在院门口,红绸裹着的轿杆被轿夫稳稳扶住。喜娘笑着上前,正要掀轿帘,却见轿内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帘布。那只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腕间戴着一串成色极好的珍珠手链,是顾家送的聘礼之一。众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说新娘子害羞了。
顾清岩站在人群后,远远看着那只手,忽然想起几日前,母亲将那串手链交到他手里,让他亲自送去唐家时的场景。“你去一趟,给桂英道声喜,也让她安心。”母亲的语气带着恳求,他却只将手链扔给了书童,让书童代为送去。此刻看着那串手链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心里竟莫名地掠过一丝愧疚,快得让他来不及抓住。
喜娘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终于将轿帘掀开。唐桂英穿着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由娘家哥哥搀扶着,一步步走下花轿。她的脚步很轻,像怕踩疼了脚下的红毡,走到顾清岩面前时,微微顿了顿,盖头下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身上,带着几分怯意,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拜堂仪式在司仪的唱喏声中开始。“一拜天地……”顾清岩弯腰时,鼻尖萦绕着唐桂英身上淡淡的香粉味,混着庭院里桂花的甜香,让他有些恍惚。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他去唐家做客,唐桂英穿着粉色的小袄,手里拿着一个刚做好的布偶,踮着脚要给他。那时他嫌布偶幼稚,一把推开,让她摔在地上哭了好久。如今想来,那时的她,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哪像现在这般,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二拜高堂……”他看着坐在高堂上的父母,母亲眼角泛着泪光,父亲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心里的烦躁忽然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取代。他知道,这门婚事,从订下娃娃亲的那一刻起,就由不得他做主。母亲总说,唐桂英性子温顺,是难得的好媳妇。可他们从没想过,他想要的不是温顺的媳妇,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而是能和他一起谈诗论画、懂他心中抱负的人。
“夫妻对拜……”司仪的声音落下,顾清岩缓缓弯腰,与唐桂英相对。盖头下的她,似乎也轻轻弯了腰,头顶的流苏垂下来,轻轻扫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直起身,引得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母亲急忙递来一个眼神,示意他收敛脾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重新弯腰,完成了这最后一拜。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涌入庭院赴宴,喧闹声此起彼伏。顾清岩被几个同窗围住,拉着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清岩,恭喜啊,唐姑娘温柔贤淑,你好福气。”同窗笑着说道。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他何尝不知道唐桂英的好。她绣的荷包,针脚细密,纹样雅致;她送来的糕点,总是他小时候爱吃的模样;就连那日暴雨,她冒雨赶来送荷包,脸上带着雨水,却依旧笑得温柔。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他总觉得,这场被包办的婚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让他再也无法追寻心中的理想。
宴席过半,他借口去如厕,摆脱了众人的纠缠,独自一人走到后院。月光洒在青砖地上,映出他落寞的身影。他想起几日前,母亲将他堵在屋里,哭着说:“你爹身子不好,你就当是为了我们,好好和桂英过日子。”他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知道,他不能再任性下去,不能让父母伤心。可一想到要和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他就觉得窒息。
“清岩哥。”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他转过身,看到唐桂英站在不远处,盖头已经取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茶,“娘说你喝了不少酒,让我给你送杯茶来。”
顾清岩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担忧。他忽然想起那日,她冒雨送来荷包,被他冷待后,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的愧疚再次涌上,他接过茶杯,低声说了句:“多谢。”
唐桂英似乎没想到他会回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像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桂花,温柔又美好。“清岩哥,你别太为难自己,”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日子还长,我会好好照顾你,照顾爹娘的。”
顾清岩握着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那么温柔,那么懂事,可他对她,只有愧疚,没有爱意。他不知道,这样的婚姻,这样勉强的同意,最终会将他们两人,带向何方。
他转过身,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矛盾至极。一面是对包办婚姻的抗拒,对自由的渴望;一面是对父母的责任,对唐桂英的愧疚。他知道,从他点头同意这门婚事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学着接受,学着承担。可这颗不安分的心,又怎能轻易屈服于现实的枷锁。
红烛摇曳的婚房里,顾清岩背对着唐桂英,将一杯冷酒灌进喉咙。唐桂英攥着喜帕的指尖微微发颤,轻声唤道:“清岩……”话音未落,顾清岩已起身摔门而出,空荡荡的新房里,只余烛泪在喜字上蜿蜒成泪痕。
婚后的日子,老宅的西厢院成了两人的囚笼。顾清岩整日把自己锁在书房,对唐桂英的嘘寒问暖充耳不闻。清晨推开房门,总能看见窗台上温着的醒酒汤,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任由瓷碗里的热气消散在寒风中。唐桂英默默收拾着顾清岩随手丢弃的书册,绣花的手指抚过他批注的字迹,眼底满是苦涩与无奈。
陆氏看在眼里,急得不停催促:“都成婚半年了,还分房睡像什么话!”在母亲的软硬兼施下,顾清岩偶尔会在深夜回房,却始终背对着唐桂英,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高墙。直到有一天,唐桂英对着铜镜,颤抖着指尖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1935年深秋,一声啼哭划破顾家老宅的寂静。儿子的诞生,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多少融化了些顾清岩心中的坚冰。当他第一次抱起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睛,心底竟泛起一丝陌生的柔软。唐桂英倚在床头,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声道:“孩子该取个名字……”顾清岩望着襁褓中的儿子,沉吟良久,缓缓开口:“就叫传芳吧,愿他的人生,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芬芳。”话落,他不经意间与唐桂英对视,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空气里似乎有什么悄然改变。
深秋的午后,顾家堂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八仙桌上摆着刚沏好的热茶,水汽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陆氏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二儿子顾清泉的庚帖,红纸黑字,透着沉甸甸的婚事分量。她刚把为不到14岁的顾清泉订下婚事的消息说出口,站在一旁的大儿子顾清岩便猛地皱紧了眉,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娘,您怎能如此仓促?弟弟还未满十四,正是该读书求进的年纪,怎就急着给他定亲?”顾清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他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紧紧盯着母亲手中的庚帖,像是那红纸烫了眼。
陆氏放下庚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清泉虽小,可颜家小姐年岁相当,郭庄颜家是本分人家,颜小姐手脚勤快,最会过日子,配清泉再好不过。”
“会过日子?”顾清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提高了音量,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他想起自己成婚这些年的煎熬,想起那个被母亲硬塞给他、不识字又裹着小脚的媳妇唐桂英,心头的委屈与不甘瞬间翻涌上来。“您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说唐桂英本分、会过日子,可您看看我这日子过成了什么样?”
他伸手指着自己,声音里满是苦涩:“您给我订了个不识字的裹脚媳妇,我忍了这些年,也就算了。她连一封家书都读不懂,夜里我想跟人说说话,她只会坐在灯下绣花,我们俩一年到头说不上十句话!今儿您又给弟弟订下这样的婚事,是想让他也跟我一样,守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吗?”
“放肆!”陆氏猛地将茶杯顿在八仙桌上,茶水溅出,打湿了桌布。她站起身,指着儿子顾清岩,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人家郭庄颜家的颜小姐本分,会过日子,哪点配不上你弟弟?婚姻大事本就该父母做主,轮得到你一个做哥哥的置喙?”
顾清岩看着母亲这副不容反驳的模样,积压多年的怒火彻底爆发。他上前一步,一把抓起桌上颜姑娘的庚帖,狠狠甩在八仙桌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铜香炉微微晃动,炉子里的香灰簌簌掉落,撒在红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当年你拿这理由逼我娶桂英,这些年我们说不上十句话!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比陌生人还生分!如今又要把弟弟推进火坑?你就这么狠心,要毁了我们兄弟俩的一辈子?”
他说着,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婚房里的景象:桌上常年冷掉的饭菜,唐桂英独自坐在月下绣花的单薄背影,她那双被裹得变形的小脚,连院子都少出。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喉间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苦涩,眼眶也微微发热。
陆氏被儿子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掸柄重重砸在旁边的椅背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屋梁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反了你!反了你了!”她指着顾清岩,声音尖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不识字的媳妇才安分,才知道相夫教子、操持家务!那些识文断字的女子,心思活络,哪会安心在家过日子?”
“相夫教子?”顾清岩冷笑一声,边说边往后退,躲闪着母亲再次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他的后背撞到了身后的条桌,桌上的瓷瓶、砚台被撞得晃动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激烈的争吵伴奏。“让弟弟也娶个连家书都读不懂的女人?让他跟我一样,每天面对一个无话可说的妻子,被这四方院子捆一辈子,看不到外面的天地,您就满意了?”
陆氏的手停在半空,鸡毛掸子微微发颤,儿子的话像一把尖刀,戳中了她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她看着顾清岩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愤怒而紧绷的侧脸,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就在这时,祠堂方向传来悠远的钟响,“当……当……当……”,钟声沉闷而绵长,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檐下栖息的几只寒鸦被惊得扑棱棱飞起,黑色的身影掠过灰蒙蒙的天空,留下一阵杂乱的鸟鸣。堂屋里的母子俩都愣住了,争吵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和那尚未散去的香灰气息,弥漫在昏暗的堂屋中。
陆氏实在是无言以对,便指着顾清岩的鼻子说:“你,你和桂英的二妹妹唐桂香眉来眼去的,你给我收敛点,别坏了顾家的脸面。”顾清岩见母亲戳破他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姨子桂香那点事,便气得脸色一红一白:“我……,我们是清白的……。”话音未落便摔门而出。
顾清岩自从和母亲吵过之后,常常夜里总盯着窗棂外的残月发呆,心想这个家无法再待下去了。便萌生了离家出走时的念头,下决心要逃出这像牢笼似的老宅。便背着父母和妻子偷偷串联了本村里的陆老四、吴老大等几个也想着出去闯一闯的年轻人,但几番商量过后,始终也没定下到底是南下还是北上。
一日,晨光透过糊着窗纸的木格,在八仙桌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陆氏握着粗陶碗的手顿了顿,粥勺碰撞碗沿发出清脆声响。她望着对面空着的竹椅,那是儿子清岩每日吃饭的位置,陆氏发现清岩没出来吃早饭,便问儿媳妇唐桂英,“桂英,清岩呢?清岩怎么没出来吃饭?”
婆婆陆氏这一问不打紧,吓得桂英连忙低下了头,声音微微发颤:“娘,清岩在半夜鸡叫二遍的时候就走了……”话音未落,陆氏“啪”地将筷子拍在八仙桌上,碗里的粥溅在桌子上星星点点。
婆婆陆氏用那枯瘦的手,颤抖地指着儿媳桂英的脸怒吼道:“去哪儿了?你作为他的媳妇怎么不拦着他?”陆氏见儿子不辞而别,把全部的怒火都发在了儿媳妇唐桂英的身上。浑浊的眼睛里腾起怒火,仿佛要将眼前的儿媳烧穿。唐桂英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灶台,围裙被攥得皱成一团:“娘,你也知道清岩的脾气,我哪劝得住啊!”
“你还敢顶嘴!”陆氏抄起桌上的竹筷就要打过来,却在半空被婆婆刘氏一把按住。老母亲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急:“陆儿,先问问清楚再说……”
唐桂英扑通跪坐在泥土地上,眼泪吧嗒吧嗒砸在粗布裙摆:“儿媳不敢,事先我也不知道他要走,在他背着包袱走出家门时,我就追了出去,只看见他的背影……”
刘氏按住陆氏的手,力道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她缓缓松开手,将竹筷放回桌上,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唐桂英,枯瘦的手掌拍了拍她皱巴巴的围裙,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起来吧,孩子,地上凉。清岩这孩子,打小就倔强,跟他爹一个样,哪能怪你。”
唐桂英站起身,眼眶通红,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像沾了晨露的草叶。她咬着唇,想说什么,却又怕惹陆氏更生气,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泥土弄脏的鞋尖。灶间的柴火还在噼啪作响,锅里的粥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众人的身影,也让这晨起的喧闹多了几分压抑。
陆氏胸口起伏着,显然还没消气,却也知道婆婆说得在理。她瞪了唐桂英一眼,语气依旧带着火气:“就算他倔,你也该多劝劝!夫妻本是一体,他走了,你倒好,连他去哪儿都不知道!”
话虽狠,可眼神落在唐桂英通红的眼睛上时,还是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她知道,这孩子自嫁过来,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清岩对她冷淡,如今儿子又不辞而别,她心里定是比谁都难受。
“娘,我真的劝了。”唐桂英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他背着包袱出门时,我追到大门口,拉着他的衣角问他要去哪儿,他只说去寻同窗,还说……还说让我别告诉你们,免得你们担心。”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没说话,只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候天还黑着,只看见他往村口的方向去了。”
刘氏叹了口气,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拿起陆氏没喝完的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寻同窗?他那些同窗,不是在镇上教书,就是在家备考,这个时候寻同窗,怕是另有缘由。”她看向陆氏,“你想想,前几日清岩是不是说过要去城里找他表哥?”
陆氏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脑门:“对啊!前几日他提过一嘴,说想去找表哥打听打听新学考试的事,我当时忙着筹备秋收,没当回事,没想到他竟真的走了!”她的语气缓和了些,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这孩子,怎么也不说一声,半夜就走,真是让人操心!”
唐桂英站在一旁,听到“新学考试”几个字,虽不大懂“新学”是啥意思,但“考试”二字还是明白一些的。她想起婚后几日,顾清岩虽对她冷淡,却常常在书房待到深夜,桌上堆着厚厚的书卷。有一次她送茶进去,见他正对着一张宣纸发呆,纸上写着“壮志未酬”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带着几分不甘。那时她虽不敢多问,却也知道,考取功名,是他心中一直惦记的事。
“既是为了“新学考试”,那倒也不算坏事。”刘氏放下粥碗,看向唐桂英,“桂英啊,清岩这孩子,心里有傲气,也有抱负,就是性子急了些,又拉不下面子。你是他媳妇,以后多担待着点,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
唐桂英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声音带着几分坚定:“娘,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在家待着,照顾好爹娘和孩子,等清岩回来。”她心里清楚,顾清岩的离开,或许不只是为了新学考试,更是为了逃避这场让他不情愿的婚姻和……。可她不怪他,她只希望丈夫能在外平安,也盼着有一天,他能真正接纳她,接纳这个家。
陆氏看着唐桂英懂事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刚才她一时气急,把火都撒在了她身上,如今想来,真是不应该。她走上前,拉过唐桂英的手,她的手还带着灶台的温度,却有些粗糙,想来是这几日操持家务累的。“桂英,刚才娘不该对你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陆氏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清岩走了,家里还有我和你奶奶,你不用太操劳,照顾好传芳和自己就行。”
唐桂英没想到陆氏会主动道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娘,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担心清岩。”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吴老大的弟弟吴老三呼喊:“老夫人,夫人,不好了!”吴老三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这是清岩哥让我转交给你们的,他和我大哥、陆老四、周二柱四个人好像……好像去闯关东了!”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陆氏连忙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顾清岩熟悉的字迹,写着:“爹娘,桂英,孩儿此去关外闯一闯,勿念。待我挣到钱或功成名就之日,定当归来。”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几分决绝。
“他去闯关东了?”陆氏倒吸一口凉气,“关外路途遥远,他一个人去,多危险啊!”她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不行,得找人把他追回来!”
刘氏按住她,摇了摇头:“追不上了。他半夜就走了,现在怕是已经上了运河的船了。清岩这孩子,一旦做了决定,谁也拦不住。”她看向纸条,眼神复杂,“他和村里的陆老四、吴老大、周二柱四个人一起走的,怕是早有准备。也好,哈尔滨有他四叔,给他四叔顾存泗写信,告知他四叔,让他多照拂着点清岩。”
陆氏叹了口气,知道婆婆刘氏说得对,只能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由他去吧。”唐桂英站在一旁,看着那张纸条,心里是五味杂陈。丈夫此去闯关东,明里是因弟弟顾清泉的婚事与母亲吵架而赌气离家出走,实则也有对自己包办婚姻的逃避和母亲戳破他和桂香的事。可一想到这里,心里是又恨又急,又忍不住泛起酸楚。
她走到灶台边,拿起勺子,将锅里的粥盛出来,盛了满满一碗,放在顾清岩平日里坐的竹椅前:“娘,奶奶,吃粥吧。粥要凉了。”陆氏看着那碗粥,又看了看空着的竹椅,心里泛起一阵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吃吧。清岩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咱们也别太操心了。”
晨光透过窗纸,洒在八仙桌上,那碗粥冒着淡淡的热气,映着桌上未干的粥渍,像一幅带着烟火气的画。唐桂英拿起筷子,慢慢吃着粥,心里却在默默祈祷:清岩,一路平安,愿你能得偿所愿,也愿你……早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