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 顺
梦溪
财顺是我农村老家远房的一个叔叔。比我大八岁,我们村八百多口人,他的辈份很高,仅有四个人长他一辈。有趣的是这一男三女都比他岁数小,甚至有一个比他小了二十岁。因为是秋天生人,他的小名被父母唤作秋顺。自打他四十多岁后人们便叫他财顺,当然名字后大多连着哥或叔,伯或爷的,他自己也觉得蛮受用,以致于许多年轻人便只知道他叫财顺了。
秋顺变财顺,是有一段缘故的。他还有个弟弟叫冬顺,自然是冬天生人了。他们的父亲当过兵,解放后分配在机械厂工作。那年代兴接班,冬顺接了班,秋顺自然心有怨气,好歹和父母还能说两句话,弟兄俩则像陌路人一样,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后来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也没有交集。奇怪的是没接上班的秋顺对这机械琢磨的精透。可能有些事物是很容易改变的,而有的却不容易改变,比方说遗传基因,生命在孕育的那一刹那基因已然形成,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是更改不了的。秋顺的父亲因为头脑灵活,对机械的原理一看就懂,所以复员后被安排在机械厂工作。而秋顺冬顺好像是都完美地将这基因接棒过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的发展进步使人们田间劳作逐渐由人畜转变为机械耕作。机器购买使用多了起来。运转施用就有磨损,就有故障,一般农人使用尚且一知半解,就别提修理排除这些故障了。那时候维修部门只有乡镇或更远的县市驻地才会有,村里是没有这个的。机器出了小毛病就只能依靠头脑活泛的人解决,没接上班的财顺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样一种人。
财顺身板精瘦,脑瓜不大,单眼皮的双目始终是炯炯有神。遇到新鲜事物时,他话很少,总是一旁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那个年代机器发动机多是柴油机,维修多是更换油嘴气门,再难些是火塞轴瓦等的拆替等等,这种维修工具或简单的组件虽然买成品时有的配带,但多数人是不懂得如何安装施用的。而财顺因为天赋痴好这行,便自备了各种各样的工具。他的出名是因为你的机器在这里正工作状态中,他从这一走一过,听音辩形便知晓这机器xx那儿快出毛病了,出奇的神准,很多次被他判断正确了,人们便信服起他来。然而,人们求他帮忙维修却极为费劲,那个年代农人间的帮忙纯粹就是帮忙,没有收取维修费一说,当然被帮忙一方香烟茶水的供奉着,主要还是许多的客套话,恭维话。财顺对这些似乎是没有多大兴趣,大多数人已经摆脱了旱烟袋,巨轮牌泉城牌香烟成为了流行,财顺看到主人家拿上的是振华牌琥珀牌,甚至市面上很少见的过滤嘴香烟,他就会喷云吐雾地吸将起来,有时两手满是油渍,他仍然是嘴上叨着烟。他有一个最大的习惯是,无论你主家多么着急,你找到他并且他答应了你,却总是捱到上午十点左右或下午三点左右才这事那事刚忙完后赶来。其实,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维修过程很大程度上就是某些机器部件的重新拆装。在主人家众人的殷勤协助下,一般两三个小时就能处理完毕。刚好中午或晚上,自然主人家就得安排吃饭。有的主人家很知趣,一找到财顺时就先将话撂下,“我刚好前天进城买回来一瓶瓷瓶泰山特曲,咱们修完机器好歹尝尝"。财顺还有一个习惯,修理完机器吃饱喝足后会让主家拿两个废酒瓶什么的装满从机器里更换出的原机油,他称拿回去给自行车链条研油以防生锈什么的。修理机器百分之八十的情景是放出原机油,也正好更换新机油。用财顺的话讲,机器一多半的故障都是机油而非柴油导致的。一般人多数从不在意这些,这时候总是像人生病进了医院一样,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有一次在我们家修理拖拉机发动机,修完试机一切正常后,我们便喝起酒来。我特地从县城提前好几天就买了两瓶三棱玻璃瓶古贝春酒,四包五朵金花过滤嘴香烟。眉飞色舞的财顺便海阔天空赶来。这烟酒的档次在那时是只有像招待刚过门的儿女亲家时才会碰到的,主要还是我们修理机器的同时,我吩咐妻子宰了一只公鸡给清炖上。我和财顺推杯换盏便无话不谈起来,他讲道,这机器的废机油可别真作废了,你攒着一块,凑够到十多斤时你就弄个废锅加热熬,熬到一定程度后冷却将剩渣留下给别的物件防锈,熬好的还可以当好机油重新使用。我会心地笑了,又重新给他添满酒继续干杯。
财顺吸烟不甚厉害,但村人们从来不见他从兜里掏烟。走在街上或户家串门,他的辈份摆那,人们更多的是因为他的修理机械的这门手艺,人们总是主动地给他搭讪敬烟。他的酒量不算很大,七八两没问题,这便在一般场合下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喝到不醉。农村人思想观念滞后,但在信诚方面总是看的极重。尤其是对辈份和某项技能者的尊崇时,这份信诚便更加的谦卑,因而财顺能把握自己的酒量。然而百密一疏,常在河边走,鞋子总有湿的时候。有一次族人有家娶媳妇的,财顺的辈份大,那时候兴隔客,女方各席都安排一名男方的有辈份或资格的陪客,财顺被安排在第三桌,一方面是女方那几个人酒量大,一般而言主要客人都先安排在头两桌,而各种繁缛的礼节使彼此客套而拘谨一些,而第三桌就相对轻松许多,主要还是人家那几个人场面广,见识多,财顺兴致盎然,觉得特别的投机,贪杯不少,待客人走后他酒醉都不知道如何回的家。更加有趣的是族人有好事者将席上的"四喜丸子”乘其不注意给他上衣兜里左右一边放了一个,浑然不觉的他,弄得主家分的喜糖也湿瘫在兜里碎的都无法掏出食用。
我念到初中虽无甚成就,但在村里人们那时候还是当秀才一样被人称道着。毕竟一个村里没几个高中生初中生。我平时好舞文弄墨,好歹能写得俩字,所以族人红白诸事的写帐什么的任务基本都是找我写人名记帐。其实这差事并不简单,字大抵得拿得到台面,主要还是必须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提笔不能忘字,而是别人喊报上名字时你会基本不差地写出,速度要快,因为上帐记帐都是集中在某个时间段。因为我在这方面的优势,人们对我也像是高看一眼,财顺便和我也相对友好一些。没事的时候,我俩隔三差五也会不一定在谁家便搓上一顿。有一次还是在我家,因为我给树森家娶媳妇时写帐,树森特地从城里买来两瓶孔府家酒送过来。我约了财顺来一起喝,当然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语无伦次地故意问,“财顺叔,我知道你以前是秋顺叔,咋改名了呢?”树森捂着嘴偷偷的笑着,财顺更是手舞足蹈,“还不都是你婶子闹的。有一次我给三奎家修理机器,喝完酒回到家放置废机油时,正好邻居丘婶正在我们家串门,你婶子冲我嚷嚷,真就是个老财迷,你还不如让人家多买二斤新的给你呢。干脆别叫秋顺了,叫财顺得了”。这事被丘婶子第二天村里一串传,人们还就都这么叫了。外号这东西太有意思了,你捂也捂不住。越捂越躲反而越传的快传的广。财顺也挺好听的。不就是个名么,几十年后谁还记得。”我和树森笑得前仰后合,树森抹着笑出的眼泪搭腔,“这绰号一旦叫起来就甭想改了”。我兴奋地重新各自倒满杯,三只杯子碰得脆响,彼此一饮而尽。
(文毕2025.9.10于济南布诺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