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光的母亲
秋霜布满了大地,秋风轻盈。朵朵菊花傲霜怒放,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在这专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特有一种宣兵夺主的高傲。麦香四溢,农家人忙碌并欣喜。蔚蓝的天空娴静典雅,趁着这份幽静带着孩子四处转转,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父母的老院子。
岁月是个无情的家伙,大门上的锁孔锈迹斑驳,杂草横生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烟火气息,后院的杏树仍旧静静地矗立着,却也苍老了许多,树的外皮都已经剥落。树上的叶子几近凋零,泛着黄,地面上落满了许多干瘪的杏子,像羊粪蛋似的,显尽了荒凉。
院子的东西之间悬着的一根铁丝,经过风雨的侵蚀,黑褐相间的铁锈斑驳依附在上面。母亲曾年复一年在上面晾晒全家人的衣服,现在只剩一根铁丝独自在微风中摇曳,独留一丝残缺的回忆,不禁泪眼模糊。
母亲生于1952年农历三月。要是降临在大户人家,或许可以称作“龙女”,可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庄户人家,就只能叫做“农女”了。
母亲没有文化,但却用最善良的心影响着我们,用最朴实的思想教育着我们,真正应了现在网络上的一句话:你只管善良,其他的,上天自有安排。母亲的思想没有过时,我们会继续传承下去,如今,我对孩子的教育思想是:心存善良是必须的,但不能缺少了智慧。
母亲的优点远不止这些,无法一一赘述。父母一生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去世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产,如果非要去找寻遗产的话,那就是——父亲的乐观向上,母亲的与人为善。我想,这应是父母留给我们姐妹的“巨额”财富了。
说起母亲,全村人没有一个人不会感叹到,在这个村子再没人能与我母亲相提并论,不论是智慧还是心胸。当时我听到这话心里挺美的,可到了如今再次听到同样的话心里却很是酸楚,母亲是用了多少的泪与汗水换来了今天的评价。我情愿没有这样评价,至少母亲生前不会那么累。
母亲与父亲成亲时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的母亲虽然谈不上多么漂亮,但她却像一株幽开的兰花清香淡雅。母亲天生有一副清亮的嗓子又十分爱好秦腔,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培训,但却凭着自己的那股劲,成了远近闻名的“秦腔演员”。虽然母亲是农家女,但是家里干活的人多,自然母亲也落得空闲,每天都会随着自己的团队四处表演。
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天不随人愿,在我母亲刚与我父亲订亲不久,我奶奶就丢下七个孩子撒手人寰。当时只有我父亲成年,其他几位姑姑和叔叔都还年幼,小姑更是嗷嗷待哺只有两个月。听母亲讲,当时在我奶奶刚去世后,母亲同族中的一些人就劝我外爷退了我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幸好我外爷是抱诚守真之人,在我奶奶的丧事办完三个月后,就让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
婚后的母亲没有享受过新媳妇该有的任何待遇。从结婚第二天开始,母亲就承担起了我奶奶之前的所有义务,洗衣、做饭、照顾年幼的小叔和小姑子们。家里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很快就没了粮食。母亲无奈,看着小叔子们那可怜的脸庞,只好去娘家借粮。外爷心疼自己的女儿,就让我几个舅舅背着粮食送回来。小姑没有奶吃,饿得整天放声大哭。母亲无奈,只好抱着小姑在村子里四处找人给小姑喂奶。
生活并没有摧毁母亲的要强心性,母亲没有抱怨,甘之如饴地在这穷苦的家里过着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她坚信只要自己心不倒,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日子流水般地过着,母亲先后生了大姐和二姐。家里的人口越来做多,可日子也越过越穷,常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次家里缺二十块钱,父亲跑遍了全村都没有人愿意借,包括我那几个爷爷。不但钱没借到,父亲还受到了他人的侮辱。每次说到这父亲的情绪总是激动的,父亲说别人说穷的连草腰都系不起更别说还钱了,二十块钱也就做梦能梦到吧。这是多么刺耳的嘲讽,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激起了父亲出外谋生的决心。父亲回到家跟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没有反对而是极力的支持。母亲连夜为父亲烙了馍,收拾好了被褥,母亲虽有千万的不舍但从未表现出来。第二天父亲就约上了自己的好朋友走在了未知的路上。父亲走了,留下了又一次大着肚子的母亲。操持着这个十多口人的大家庭,母亲的日子更加难过了。白天挺着大肚子去生产队劳动,晚上回来还要全家人洗衣做饭。当别人都在呼呼大睡时,母亲不是在推着石磨就是在灯下缝缝补补。由于过重的体力劳动和长时间的营养不良,母亲早产生了三姐。爷爷见我母亲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在顽固思想的粉饰下对我母亲冷眼相待,更是见不得我的三个姐姐。可是母亲依旧如初,勤勤恳恳地操持着。千盼万盼,年底母亲终于盼来了父亲。父亲没有让母亲失望,挣到了大家都想不到的钱,家里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
接下的几年里,父亲年年外出,母亲依旧留家操持。白天在地里挣着工分,夜晚家里缝缝补补。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还有爷爷的各种冷眼相待,可母亲依旧没有抱怨。
四姐出生了,爷爷的做法更加过份了,他让几个叔叔和姑姑不许进我母亲的房门,不许帮我母亲带孩子。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将我的母亲分了出去。一间坐南向北土胚房,一整天照不进一丝阳光。牛肋巴窗上的纸破了好几个洞,白天还好,每到晚上瑟瑟的寒风灌满了整个屋子,几个孩子冻地直打哆嗦,母亲只能整晚将她们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她们取暖。大西北的冬天总是过得很难。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驾着骡子车去祁连县的俄博镇拉煤。拉煤这是个体力活,就算是健壮无比的年轻小伙,拉一趟煤下来也会筋疲力尽。父亲不在家,爷爷又不肯让叔叔们帮忙,家里的骡子车也不给母亲用。母亲无奈只好去娘家借来了外爷的驴车,将孩子们放在外爷家,带着我的四舅去俄博镇拉煤。四舅当时也才只有十五六岁,母亲心疼四舅一路让他坐在驴车上,母亲就靠步行来去走了一百多公里。在回来的路上,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雪。北风像刀子似的猛刮,大雪满天飞风呜呜地吼了起来,暴风雪来了。一霎时,暗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见了。暴风雪愈来愈猛,在空荡的山谷里狂啸怒号,发狂似地吹开整个雪堆,把它卷入空中,寒风不住呼啸,方向变化无定,几乎要掀翻了驴车,好像尖石子似的刮着母亲和舅舅的脸,叫他们透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缚在驴脖子上的铃子全然听不见声音了;在这旋风的怒号和呼啸声中,只听得一阵阵凄苦的声音,像狼号,又像远处牲口嘶叫的声音,有时又像人们在大难之中的呼救声。母亲死死地牵着驴的缰绳,将驴头半搂在自己的怀里,她心疼这个跟上自己卖命的伙计。母亲踏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发疯的狂风,步履蹒跚的往回走。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平安到家了。可是经过这一趟下来,母亲和舅舅的手脚全都冻起了脓疮,全身的衣服冻成了冰壳子。母亲的头发上眉毛上也都结上了厚厚的冰碴子,已经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了。
再苦的生活都没有流言蜚语的可怕,村里的人总是人前人后,对母亲各种嘲讽。可想而知在当时以生儿子为荣的年代里,生一堆女儿是多么的让人看不起,要遭受多少别人的非议和白眼,可母亲依旧不将别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看到三个孩子趴在地上,哭得满脸泪水加鼻涕,再也绷不住了,那种心酸似抽筋般难受。抱着三个孩子大哭一场,发泄了心里的痛苦,擦干了泪水还得继续给娃娃们做饭,心里只盼得自己的丈夫能够早点回家。
第五胎,母亲如愿以偿了。哥哥的出生,让母亲在家族中的地位瞬间提高不少。爷爷也变了脸,对几个孙子嘘寒问暖。哥哥的到来使父母的生活变得锦上添花,父亲在外挣钱更是信心百倍,母亲的愁容也消散了,嘴里面又哼起了秦腔。可好景不长,父母发现了哥哥的异常,经过检查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这病在当时可是不治之症。父母如同晴天霹雳,瘫坐在地,即便是重金救子,也是无济于事,哥哥的生命终止在了五岁那年。此时的爷爷,又似从前般冷漠。母亲因哥哥的离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时不时就会发作。爬到房顶跳房,到水渠上跳水,发狂般的吼叫……此时的母亲遭受到了村里人异样的眼光,各种嘲讽接踵而来。好在父亲没有厌弃母亲,在不断的医治下母亲终于得到了好转,只是还是留下了病根,只要母亲一受到精神上的刺激,病情还是会复发。
哥哥已经去世好多年了,那时人的思想没有儿子不行,父母终究是没有跳过这一思想桎梏。在他们再三的决定下,母亲决定接胎再生。为我母亲主刀的是我的舅舅林院长。我长大后听舅舅说,当时做手术时我母亲不服麻药。经过八个小时,手术结束了,我舅舅满头大汗,白大褂也被我母亲撕成了粉碎。舅舅说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酸,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母亲当时是怎样坚持下来的,那该是多么的疼。胎接好了,可事实并未遂人愿,母亲接连又生了我们两个姑娘,姐姐送给了姑妈,我留在了父母身边。
在我的记忆里,每逢过年父母都会给爷爷买好新衣服,和一些吃食,到了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父亲就会带上母亲和我来到小叔家和爷爷吃团圆饭。由于我是女儿家不怎么受爷爷的待见,去到小叔家爷爷也只是时刻关心着小叔的儿子我的堂弟,爷爷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孙女的存在。小叔的儿子很淘气,每当在我和他玩耍的时候,只要有一点不如他所愿,他就会哇哇大哭。爷爷呢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来把我臭骂一顿,我也是你的孙子呀,为什么你老是不待见我呢?委屈的泪花充满了我的眼眶,哭着闹着拉着母亲就要回家去,不管母亲怎样的哄我都不行。这时一旁的父亲总是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再不听话就踢上几脚,这还不都是你惯的。”听到父亲这话我更是扯大了嗓门哭,父亲气的上来就要打我,我很机灵早已藏到了母亲的屁股后面(因为,这是多次挨打才找到了最好的庇护所)也许是因为人多的原因吧,父亲气的一跺脚就走了。这时我可怜巴巴的看着一脸堆笑的母亲不停的抽搐,母亲呢也总是会用他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亲切的对我说:“孩子,无论你走到哪都不能欺负别人,即便是别人欺负你,误会你,你都要从小学会大度和忍让。人生天地间,长辈最为先,对待长辈,要学会尊敬。”我呢也不明白母亲究竟说的是个啥意思,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年饭吃完了,天上的星星也全都出来凑热闹了。这时爷爷则坐在屋子的正中间,父亲,母亲和叔叔们带着我们一群孩子一起趴在地上给爷爷磕头拜年,爷爷总是乐呵呵的给几个男孙子一人一个红包,我们几个孙女呢则啥都没有。我很生气,小嘴撅的老高了。回家的路上母亲背着我走在漆黑的路上,我一言不发,母亲总是不停的逗我开心,母亲说:“我姑娘多么开朗的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了。如果你老是撅着嘴,那么就会有大怪兽跳出来吃掉你的。”听到这,我蹭的一下从母亲背上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到了最前头……
随后的日子里,孩子们渐渐长大,姐姐们都相继出嫁。俗话说“养的多,操的心就多”。这话一点不假。几个姐姐出嫁后,总是免不了在生活中和家人发生各种的磕磕绊绊。她们一回娘家,总是在母亲面前说一大堆抱怨的话。可母亲每一次都是沉默不语,默默地做一桌好饭让姐姐们吃,在姐姐们回婆家时
语重心长的说上一句“把心放宽,把眼光放长,日子就会过得起劲。”这时姐姐们也总是会抱怨母亲,在婆家人前不给她们争口气,任由她们在婆家受欺负。可她们不知道的是,每当她们走后,母亲总是会失眠几日,不停地念叨她们回去后过得怎样。
母亲的青丝渐渐变成了白发,姐姐们都劝母亲不要再种地了。父亲长年在外,家里的活依旧是母亲一个人操持。二三十亩地,春种秋收全靠母亲一个人。姐姐们劝母亲把地租出去吧,苦了一辈子了,现在孩子们都大了,是该想想清福了。可母亲总是会说“人不死往前盼,轱辘不坏往前转。”姐姐们无奈,农忙时都回来帮你母亲干农活,可是还没干几下就又被母亲赶回各自家里去了。或许别人会说母亲不识好歹,可只有过来人的母亲才知道,姑娘要是顾的娘家多了,自己的日子也会不好过的。
经过多年超负荷的操劳,58岁的母亲终于累倒住进了医院。
当时的我只有十八岁,在一家药店打工。当我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请假去医院看了母亲。母亲得的是肾衰竭,疼痛吞噬着母亲的身体,此时我才发现病床上的母亲是如此的渺小,瘦弱。
当晚我留在了医院陪同母亲。这么多年了,母亲从来都没有给我讲过她以前的故事,那晚却对我讲了很多,很多。在母亲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没有看到她对生活的抱怨和憎恨。我问母亲这么多年了,嫁给父亲有没有后悔过。母亲坚定地说从不后悔,至少自己在当时疯魔时父亲一直没有嫌弃母亲,就这一点也值了。我又问母亲,自从她嫁入这个家就挑起了照顾叔叔和姑姑们的重担,后来又为他们另修房屋,娶妻生子。后来他们还处处给母亲和父亲使绊子,他们这么不知感恩,母亲这么为他们付出值得吗?母亲笑了笑摸着我的头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记住了,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人看不惯你,有人会讨厌你,有人把你冷落,有人对你不好。其实很多时候,你不必在乎别人。做人,不能恶毒,不能贪图,恶毒毁掉人的品行,贪图泯灭人的良心,知足常乐,才是幸福之源,善良真诚,才是做人之本。”我真的没想到,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尽然会说出这么深刻的道理。
后来医院下了最后通判,说母亲的日子最多超不过七天。此时的父亲已经乱了神情,舅舅们做主将母亲搬回了农村的老房子里。回到看房子的那几天,母亲显得格外精神,可以自己走路、吃饭、上厕所。就在我们看到母亲较好的精神状态高兴,而抱怨医院胡说的同时,母亲突然犯病了。
那天夜里格外得冷,风格外的大,呼呼的北风吹的门窗滋滋作响。家里挤满了亲朋好友,我胆怯地站在姐姐们的身后,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母亲。母亲蜷缩着身体跪在炕上,两只手抱着枕头紧紧地垫在肚子上面。额头两侧的汗珠不停的滚落下来,发白的嘴唇上裂开了好几道口子。大姐用棉签沾了水摸在母亲的嘴唇上,母亲微微张开了眼睛四处寻找,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我的小名。舅舅们连推带骂将我硬是搡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用尽力气抓住了我的手,母亲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深深期盼的光芒。这期盼,寄托着母亲的全部心愿:明理、有为、成人,那是她对我所有的期盼。随后对父亲说;“以后我的姑娘虽然没有了妈妈,但是以后一定要把我姑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千万不能低于别人……”屋里的人都哽咽着,而我在此时既难过又害怕,我害怕看到此时母亲的模样。在母亲还在向姐姐们交待其他事的时候,我就偷摸跑到了别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天阴沉着,依旧寒冷无比。腊月二十五应该是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准备过年的时候,而我的母亲却在这天撒手人寰。
母亲在世的日子,每一个假期我都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踏回家里。在母亲身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可以调皮撒娇的孩子。随着母亲的离开,突然发现自己没了依靠。而曾经日夜牵挂的房屋,也因着母亲的离去,变得有点遥远和陌生。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也许只有此刻才能理解这句话的辛酸和孤独吧!
此后的人生,我将怎样安放自己,才能不亏对母亲一世的期望呢!我又该迈出怎样的步伐,才不会在尘世中迷失自己坚守的初心呢!
作者:西北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