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将磨洗认前朝
——闲聊怀古诗
文/罗兆熊
怀古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题材之一,诗人往往借登临古迹、追忆往事、凭吊历史人物或事件,来抒发个人对历史变迁、人世沧桑、盛衰兴亡的感慨,并常常融入对现实的思考或对人生的感悟。
唐人最爱作怀古诗。陈子昂登幽州台,四顾苍茫,忽然落下泪来。他哭的不是黄金台上招贤纳士的燕昭王,也不是自己生不逢时的伤感,而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个永恒的困局。诗人在高台上突然窥见了时间深渊的全貌,顿觉天地悠悠,人生如寄。
杜牧写"折戟沉沙铁未销",将赤壁风云凝缩在一截残损的兵器上。这构思极妙,锈蚀的戟头埋在沙里,却埋不住当年的火光与喊杀声。诗人"自将磨洗认前朝",这"磨洗"二字最见功夫,既是实写除锈辨迹的动作,又暗喻拂去历史尘埃的用心。怀古诗的力道,往往在细节处显现。
刘禹锡看金陵城,说"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潮水何来寂寞?原是诗人自己寂寞。这寂寞又不同于寻常的伤春悲秋,而是对着六朝金粉的灰烬,生出一种冷峻的清醒。他的《西塞山怀古》更妙,"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将千载兴亡压进十四个字里,却举重若轻。怀古诗写到这般境地,已不仅是感怀,而是有点哲思的意味了。
李商隐咏史,最爱用典故织就迷宫。"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讽刺隋炀帝的句子,偏说得这般婉转。他的怀古诗总蒙着层薄纱,影影绰绰,教人看不真切。这倒暗合了历史的本质——我们何曾真正看清过过去?不过是在故纸堆里揣摩几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宋人怀古,气象又是一变。王安石写"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已见议论风生。至辛弃疾"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更添几分慷慨。宋诗好在不沉溺于伤感,而能于沧桑中提炼出筋骨。如杨万里过淮河,见"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分明是写国土分裂之痛,却借水流舟行道出,何等含蓄而深刻。
怀古诗的秘密,不过是在时间的断层里,寻找与自己心跳合拍的共鸣。那些消失的朝代、湮没的名字,经由诗人的笔,在纸上获得片刻的重生。而我们读诗时,亦在参与这场跨越时空的密谈。它以历史为镜鉴,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在深沉的历史回望中,寄托着诗人对现实与人生的深刻感悟,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沧桑感和思想性
历史从不重复,但人心古今相通。这大约就是怀古诗历久不衰的缘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