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里的故乡情
文′赵奇
故乡的秋天是被风踮脚唤醒的。那风褪尽了夏末的燥热余温,未染冬初的凛冽寒骨,携着草木沉淀了一夏的清冽,掠过村口老槐树时,便摇落了第一片鎏金的叶。我总说故乡的秋是带着声息的——是槐叶簌簌的轻语,是稻浪翻涌的沉鸣,是外婆唤我归家时,尾音绕着篱笆的余韵。这些声音缠在记忆里,酿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乡愁。
老槐树是故乡秋天的根。树身要三个成年人伸臂才能合抱,皲裂的树皮像老人掌纹,藏着几代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入秋之后,树冠像被夕阳镀了层金,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就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便跟着晃,恍若时光在流转。我们这些孩子最爱蹲在树下捡槐叶,专挑那些叶脉如网、色若蜜蜡的,小心翼翼夹在课本里,等它慢慢变干,成了夹着秋香的书签。树洞里常藏着知了褪下的空壳,半透明的翅翼还留着飞翔的姿态,偶尔有不知名的小虫在里面筑巢,伸手一掏,要么摸出几粒潮湿的泥,要么惊飞一只振翅的虫,总能收获意料之外的欢喜。爷爷坐在树底的青石板上抽烟时说,这树活了上百年,每片叶子落下都是在数算日子,秋风掠过枝头的声响,是它在讲从前的故事——讲哪年的秋雨淹了稻田,讲哪户的娃在树下摔了跤,讲那些早已埋进土里的时光。
槐树旁的稻田,是秋天最壮阔的抒情。白露一过,原本青绿的稻穗便悄悄饱满,先是梢头泛出浅黄,渐渐晕染开,直到整片田野都沉在沉甸甸的金黄里。清晨的雾像轻纱裹着稻田,田埂上已响起了脚步声,大人们扛着磨得锃亮的镰刀,牵着慢悠悠的水牛,裤脚沾着露水,走向那片金色的海。等朝阳爬上山头,雾气慢慢散了,阳光泼在稻穗上,亮得晃眼,风一吹,稻浪便一层叠一层地涌向远方,连空气里都飘着稻穗的清甜,深吸一口,满是丰收的气息。我和伙伴们最爱在田埂上疯跑,裤脚沾着细碎的稻芒也不管,偶尔趁大人不注意,折下一支稻穗,放在手心轻轻揉搓,吹去糠皮,几颗饱满的米粒便露出来,塞进嘴里嚼着,清甜的滋味从舌尖漫到心底。
收割的日子是村里最热闹的节庆。田埂上堆着捆好的稻禾,像一个个金黄的小胖墩;拖拉机“突突”地来来往往,车厢里的稻穗晃出细碎的金粉;大人们弯腰割稻的身影在稻田里此起彼伏,镰刀划过稻秆的“唰唰”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成了秋日里最鲜活的旋律。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下来,滴在泥土里,却笑得眉眼弯弯:“今年这稻子,磨出的米定是香得很。”外婆总会提着竹篮来送饭,篮子用蓝布盖着,掀开时,热气便裹着香气冒出来——刚蒸好的玉米还带着焦痕,煮透的红薯裂着小口,里面的瓤像流心的蜜,还有几串晾得半干的柿子,咬一口,甜汁能沾得手指发亮。我们围坐在田埂上,剥开烫手的玉米,金黄的颗粒滚在掌心,一口下去,满是秋天的甜香。收工后的傍晚,晒谷场成了最亮的地方,稻谷铺满了整个场子,夕阳把谷粒染得像碎金,大人们握着木耙翻晒,木耙划过谷堆的声响,混着孩子们的笑声飘得很远。直到月光爬上晒谷场的竹筐,大人才会吆喝着收谷,竹簸箕装谷的“沙沙”声,成了夜色里最温柔的催眠曲。
外婆的菜园,是秋天最鲜活的调色盘。篱笆上爬着红透的辣椒,像一串串小灯笼,风一吹就晃;架上的黄瓜虽过了盛期,却仍挂着几根嫩黄的果,带着绒毛;地里的萝卜露出半截圆润的身子,沾着潮湿的泥,像胖娃娃的脸蛋。外婆总在清晨去菜园,露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回来时竹篮里已堆得冒尖:翠绿的青菜带着水珠,紫莹莹的茄子油光发亮,还有几颗圆滚滚的番茄,红得像火。她会把新鲜的毛豆倒进锅里,加些盐和八角,柴火灶“噼啪”烧着,不一会儿,豆子的清香就飘满了院子。煮好的毛豆剥开来,粉糯的果肉带着淡淡的咸香,外婆总剥一小碗给我,看着我吃得满脸满足。霜降过后,菜园里的白菜裹得紧实,像一个个绿色的绣球,外婆会挖些白菜腌成酸菜,坛口封上黄泥,等到冬天,就能炒出最下饭的酸菜肉片。墙角的菊花也开了,黄的像蜜,白的像雪,紫的像霞,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外婆说这菊花能清肝明目,晒干后泡在茶里,喝起来有股清苦的回甘,像日子里藏的甜。
故乡的秋天,藏着最扎实的香甜。村口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实,起初是青绿色的小疙瘩,过些日子便染上橘红,渐渐胀得饱满,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枝头,连鸟儿都爱围着转。等柿子熟透了,外公会搬来梯子,用绑着网兜的长杆把柿子打下来,轻轻放进竹筐里,生怕碰破了那层薄皮。熟透的柿子软乎乎的,掐个小口就能吸到甜甜的果肉,像喝了一口蜜,要是吃不完,外婆就把柿子削皮,串在竹竿上晒成柿饼,等表皮结出一层白霜,甜而不腻,放进嘴里一咬,软糯的果肉能粘住牙齿。后山的野山楂也红了,一串串挂在枝头,像红宝石,酸得人咧嘴,却忍不住摘几颗揣在兜里。外婆会把山楂去核,和冰糖一起熬成山楂酱,咕嘟咕嘟的声响里,酸甜的香气飘得很远,抹在馒头上,一口下去,酸中带甜,格外开胃。田边的野栗子也熟了,外壳带着尖刺,像个小刺猬,剥开后里面是饱满的栗子,煮在锅里咕嘟作响,香气能飘满整个村子,剥开烫手的壳,粉糯的果肉暖乎乎的,吃进嘴里,满是秋天的实在。
秋雨是故乡秋天最温柔的絮语。不像夏雨那样急吼吼的,故乡的秋雨细密绵长,淅淅沥沥地飘着,把天空洗得发蓝,把空气滤得清新。雨打在槐树叶上,是“沙沙”的轻响;落在稻田里,是“滴滴”的细语;敲在屋檐上,顺着瓦缝汇成水流,滴在石阶上,晕开一圈圈水痕,像时光的脚印。雨天里,大人们便在家整理农具,修补竹筐,刨子“沙沙”地削着竹条,外婆则坐在窗边纳鞋底,针线在布上穿梭,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雨,眼神温柔得像化了的蜜。我们这些孩子不爱待在家里,披着塑料布在雨中奔跑,踩起地上的水花,溅得满身都是,或是在屋檐下接雨水,用瓦片做成小船,看着它们顺着水流漂向远方,仿佛能漂到天尽头。雨停之后,天空蓝得透亮,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墙角的菊花被雨水打湿,花瓣上挂着水珠,更显娇艳,像哭过的姑娘,带着楚楚的美。
夕阳西下时,故乡的秋天便浸在静谧里。晒谷场上的稻谷已经收进谷仓,只剩下空荡荡的竹筐,印着阳光的痕迹。老槐树下,几位老人坐在马扎上聊天,手里摇着蒲扇,说着今年的收成,聊着村里的琐事,声音慢悠悠的,像秋风吹过。远处的稻田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与归鸟的啼叫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暮色里的小调。外婆家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像一条细细的线,牵着游子的乡愁。饭菜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是红烧肉的醇厚、炒青菜的清爽,还有玉米粥的温热,勾得人脚步发轻。我循着香气跑回家,推开门,看见外婆正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外公则在摆碗筷,煤油灯的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暖融融的,把整个秋日的黄昏都焐得发烫。
后来我离开故乡,在城市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秋天。城市的秋天也有金黄的树叶,却少了老槐树的沧桑;超市里的粮食琳琅满目,却没有稻田里的清香;水果摊上的柿子、栗子应有尽有,却吃不出外婆亲手制作的滋味。每当秋风起时,我总会想起故乡的老槐树、金黄的稻田、外婆的菜园,还有那些藏在秋事里的温暖与香甜。
故乡的秋天,是刻在骨子里的印章,是藏在岁月里的乡愁。它不是一幅静止的画卷,而是一段鲜活的岁月——里面有草木的生长,有收获的喜悦,有亲人的牵挂,还有我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些秋日光景,那些温暖滋味,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无论走多远,想起时,心中便满是温柔与力量,像秋阳晒过的谷粒,扎实而饱满。
作者简介赵奇原名鲁敬贤湖北通山楠林桥镇人。热爱文学。都市小说杂志特约通讯员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北京秦韵书院会员。在纸刊微刊上发表过原创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