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秋霖送周明
文/张兴海
霖雨的天气搞得人心绪不宁,九月十七日清早,刚睁开眼就听见窗外的淅沥雨声。打开手机,一条令人揪心的噩耗传来:周明先生昨晚在京逝世了!周至籍作家、《人民公安》资深编辑刘元林发布了这则消息。我当即头脑昏晕,气短胸闷,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又很快看到周明的侄子周伯勉发了同样的消息。
我放下手机,走出家门。天色迷蒙,细雨纷纷,西风萧索,远近苍茫。我独自伫立在风雨中,不知该走还是该回。我身旁的行道树,那些银桂,丹桂,还在杨花吐蕊,却被连绵的秋雨打褪了鲜色香气,下面的一片落英与湿漉漉的地面粘合在一起。唉,满眼的阴晦,满心的沮丧。
我闭住眼睛,股股雨滴打在树冠和水坑里,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响声。我不能用任何文字来表述这种响声,只觉得它和我内心的悲凉是契合的。周明先生走了,是那么出人意料。但我又觉得他的远行,于我是有预感的。早在半个月以前,我打电话给他,接电话的家里人说他因为发烧住院了。一个礼拜后我又打了电话,关机了。这之前,和他电话交谈,他说话的气力已经很衰微了。九十二岁的他,明显老了。
我有那么一点不祥的预感。前年九月,周至中学在京城召开校友会,作为该校的毕业生,陕西在京乡友会会长的他,是第一个受邀请的。孰料在去开会的路上,他不慎跌倒了。住了院,有康复,却从此不能出门了。但他的性情没有变,依然雄心勃勃,说虽然不能再坐飞机坐火车了,还可以坐高铁,不久可以回来把家乡看看,和朋友们见见,一起欢欢乐乐地说笑。我在这两年之间,分明感到了他的渐渐衰老过程,也感到了时光对于一个老人的残酷无情。
我和他通话之后,常常忧郁地独坐思索,想起他的往事,当年他风光的时候,他的光彩照人的事迹。我和他交谈最多的事情,是《哥德巴赫猜想》的面世。徐迟的这篇报告文学,写得雍容华贵,文采飞扬,成为改革开放的文坛的一声春雷,在文学史上占据华丽的一页。而他,是单位确定的联系作者的编辑。他给徐迟打了约请电话,在车站迎接徐迟,给徐迟安排吃住,陪同采访,代表编辑部谈修改意见,也是第一个读者,他也成为陈景润的亲密朋友。这篇报告文学的影响超越了文学界,成为鼓舞和激励人们重视科学,重视教育的号角。去年,陈景润的儿子陈由伟有意拜见了周明,给他献花,送纪念品,表达对他的感激。二人的这次约会,续写了将近50年跨度的文学佳话。
“你知道吗?写陈景润这么一个科学家,当时是要冒风险的。”六年前在我家,放着电脑的桌子旁边,他抿了一口茶,一双角稍长长的眼睛定定地对着我,上下偏长的周正脸庞容光焕发。他详细地说明了情况:曾经在一个时期,知识分子被当做“臭老九”,是必须“接受改造”的对象,不能当作主要人物来写,何况陈景润还是一些人看不惯的“书呆子”,外界对他的流言蜚语很多。在采访中,遇到很多棘手问题,都要想办法解决。周明爱动脑子,他的点子多,法子灵,破了一个又一个僵局。徐迟发现陈景润是个特殊性格的人,激发了创作灵感。他为《人民文学》写过好几篇报告文学了,都是周明作责任编辑。总是笑呵呵的周明,是诗人气质的徐迟的最默契的搭档。幸亏主编张光年敢于拍板,作品得以及时发表。中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我在淋漓的秋霖中,身上觉出了阵阵寒凉,但也想到了周明性格中一团火的显著特色。正因为这种心性,他在年轻的时候,只和矛盾、巴金、冰心、叶圣陶、夏衍、刘白羽、巍巍、柳青、郭小川、王蒙、冯牧、杜鹏程、马识途等文坛大家来往过几回就成了亲密朋友。他的笔勤,来手快,经常像画家速写一样写一些临场散文,逼真刻画了众多作家的心态与形态,长此以往,他写的大量散文,成为宝贵的文献,也是文学史的另类补充。
也因为一团火般的热情和缜密细致的作风,他能干成别人不能为之的事情。竟然能把台湾著名作家柏杨说服,把他的手稿文物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2008年,柏杨病逝于台湾新店耕莘医院,周明得知消息后无比悲痛,又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台北去悼念。但是,向台湾申请前去吊唁的手续迟迟得不到批准。到了台湾,已经是吊唁的最后一天。周明和文学馆的两个同事在柏杨夫人张香华的陪伴下进了灵堂,望着柏杨先生的遗像,他当即热泪盈眶,不住哽咽。他们一定要参加骨灰安葬仪式。柏杨遗言,要把骨灰撒在绿岛附近的大海里。周明和柏杨的家人登上了一条油轮。天色灰暗,头顶的天空似乎压下来了,大风的喧啸声不绝于耳。周明却听见了身边的张香华在抽泣。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不禁想起柏杨和他诀别时的嘱托:“重回大陆真好!”他灵机一动,走过去,和正在船边准备抛洒骨灰的柏杨的儿子郭本城商量,希望把柏杨的部分骨灰带回大陆。他的提议得到了满意答复。给哪里安置呢?这可是个难题。周明回到北京后,想到了一个人:郑彦英,著名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原籍陕西省礼泉县,既是他的文学朋友,又是他的乡党。不久,他去郑州开会,郑彦英正好也在会场。握手之后,他说帮个忙吧,将柏杨先生骨灰安放在郑州,你在这里找一块福地,让先生安息在生他养他的中原故土。郑彦英感觉事情重大,立即向河南省文联、台办领导汇报,经过他的奔走周旋,两年后,即2010年9月12日,柏杨先生骨灰安葬仪式在新郑龙湖镇的河南福寿园举行。柏杨先生的夫人张香华、儿子郭本城、女儿郭素萍和崔渝生及其亲朋好友前来送行,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
周明的一团火性格,也体现在他对家乡的倾情热爱。他为家乡的文化发展尽心尽力,找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xzx批示,支持修复著名景点仙游寺,并清王任重、马文瑞、冰心、赵朴初、关山月、刘白羽、臧克家、光未然、贺敬之、沈鹏、冯牧、王蒙、袁鹰、冯其庸、魏巍、柏杨、徐迟、郭风、刘绍棠、罗哲文、邹获帆、张志民、雷抒雁、阎纲等人挥毫题词,刻碑留念,如今成了一处重要的文化碑林。
树冠上的雨滴打湿了我的头发衣衫,举目四周,行人稀少,街路空旷,只有细雨在朔风中飘摇。我惧怕寒意,便踱步回家。拿起手机,朋友圈关于周明逝世的图片消息铺天盖地,贾平凹、阎纲、白描、叶广芩、朱鸿、刘炜平、肖云儒、和谷、红孩、陈长吟、王篷、高鸿、孙卫卫、吴树民、庞进、赵刚、刘峰、袁国艳等作家发出了哀悼文章。贾平凹的文字深深打动了我:
得知周明先生去世,我像被雷击了一样呆了半天,不觉泪流下来。先生是多么好的人啊,品德高尚,待人善良宽厚,是个君子。他一生为文学事业奔忙,有着独特的大贡献。是文学的护花者。是文坛清流人物。陕西作家,包括我自己,差不多都受过他的指导和帮助啊。我们凡是上北京,也都联系他,去看望他,他是我们的依靠,是温暖,是一种力量啊。先生走了,他的文字还在,他的故事将流传。我们永远怀念他。
叶广芩的感叹显得很是实在:
周明先生走了。我很难过,那是一位托举我的老师,一位真挚的朋友。他是陕西周至人,我在周至生活多年,多次与周老师在家乡相聚。其间他与周至文友们的情谊之深让我难忘,文兰、张兴海、张长怀、国稳社-…. 县里的文学人没谁没受过他的提携。我们敬重他的为人,周老师常回家乡,每回来都跟我们这些文字朋友一聚再聚,难舍难分。在周老师跟前,我们恣意挥洒着个性,不拘不隔,个个都像大拿。他往往是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像个宽厚的大哥。唯其这样,在他面前我们才放松,驰骋思路,天马行空…..怀念周明老师,那秦岭山脚下的笑谈远去了,再难追寻。先生走好!
还有,台湾作家柏杨先生的二女儿崔渝生女士及女婿曹长安先生也发出了书法作品,以特殊书体写出“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明老师:文坛垂范,德望长存。”
家乡情深,周至县作家协会给周明先生家属发了唁电。
窗外,淅沥雨滴还在淋落,冷风徐徐,树梢摇动,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灰蒙蒙的天空,白茫茫的雨雾,依然是冷落凄凉的样子,似乎在为周明先生的远行悲恸。我在桌子上伏下头,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别了啊,周明先生……
2025. 9.17
张兴海 中国作家学会会员,西安市群众文艺创作中心艺术指导,代表作有《圣哲老子》《风雅三曹建安骨》《死囚车上的采访》,获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