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建德铜矿
1972年的秋天,铜官山的枫叶还未染红山脊,我背着碎花布缝制的书包,沿着半山腰的羊肠小道走向岭后小学。校舍与我的家同被铜官山环抱,像是被矿脉孕育的两粒石子。那时的建德铜矿如盘踞山间的巨龙,将岭后村三分之二的天地纳入怀抱,矿山大喇叭的喧闹声与机械轰鸣在山谷间此起彼伏。
这座隶属浙江省冶金工业局的矿山,在六七十年代曾是令人仰望的存在。矿区自成一派天地:大礼堂的红顶白墙在阳光下耀眼,灰砖宿舍楼飘着各家各户的炊烟,运矿石卡车的轰鸣昼夜不息。每日上下学途中,总要穿过矿山的心脏地带--铜矿大礼堂北面那条马路,它连接着一座跨越铁轨的桥,路边电线杆上高悬着的的喇叭,总是在播报着各个车间的生产进度,时而高呼着斗私批修的口号,时而传来《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激昂旋律。那些载满矿石的卡车从身旁呼啸而过时,震得我书包里的铅笔盒咔咔作响。
如今想来,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对这座工业王国的艳羡,大抵凝结成四重光影:
一重烟火气
矿区的食堂群落,一二三四五,每个窗口都蒸腾着令人心驰神往的烟火。每日正午放学的铃声未落,我便紧跟着邻家阿姐——那位扎着翘翘羊角辫的广西姑娘唛,雀跃着奔向铜矿第四食堂。八个窗口前蜿蜒的长队令我好生紧张,刚好够着窗口的我,只能踮着脚尖努力张望窗口内的菜肴,常能捧回一盅肉末榨菜粉丝,碎玉般的榨菜裹着油星在汤面浮沉,那咸香至今仍在记忆里氤氲。同班同学黄江燕家就在食堂东侧附近,那间小平房里,我们常端着饭碗边吃边聊天,听她操着兰溪口音的爸妈讲矿山趣事。而藏在铝制饭盒底的最吸引人的秘密,就是能兑换奶油棒冰的饭菜票,每当在搬运站孙爱珍同学家午睡的时候,一听见"棒冰要不要棒冰"的悠长吆喝,我与叶美英、孙爱珍三人便如脱兔般打开房门,拿出饭菜票换上白糖棒冰,那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的时候,就全然不顾月末捧着白饭蘸菜汤的窘迫。
二重鎏金台
矿区大礼堂的绛红色帷幕,承载着多少稚嫩的星光。每逢学校汇演季,我们就被班主任老师领着,去铜矿的大礼堂排练《草原英雄小姐妹》《都有一颗红亮的星》...,记得那年我被选中饰演李铁梅,胭脂把脸颊抹得红扑扑,皮带将小粗腰勒得紧紧的,舞台顶灯烤得额角沁汗,心里总是感觉就是赶鸭子上架,怎么蠢萌怎么演,有时心里愤愤不平的,凭什么点我不点别人来演唱,我根本就不擅长唱歌跳舞啊...
三重蓝斑驳
通往新安江的盘山公路上,铜矿的蓝白班车是岭后当地人眼中的诺亚方舟。以前但凡要去新安江镇上,就得一早七点半左右,站在搬运站的三岔路口翘首,等着客运站那辆绿白相间的客车行驶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之中,从毛竹园方向颠簸而来。客车经过我站立等候的地点时,能停下来已经是万幸了,有时候车上人满了,就不停靠了,这样的话,我要去新中读书就得走过去,走将近两个小时。而建德铜矿,有自己通往新安江白沙镇的班车,一天有好几趟,我就记得那个售票员四十多岁,是我们班郑某同学的父亲,他探出车窗的身影宛如神明——他指节敲打车门的节奏,决定着我要徒步两小时山路的命运。而矿工子弟们谈笑着登车的背影,在我眼中镀着难以企及的金边。
四重书卷香
我们岭后小学的英语代课老师,经常换人代课,矿区代课老师的粉笔灰里,藏着山外世界的密码。刚从浙西冶校走出的陈永清老师的小八字胡随着英文单词轻颤,高中毕业的代课老师冯老师马尾辫甩出的"Good morning"带着关晓彤式的明媚,记得有一回冯老师指着矿区冒烟的烟囱教"factory",我却在笔记本上偷偷画下她鬓角上的野菊花。如今想来,正是这些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英语课,让我在多年以后在高考中顺利过关,真的是不容易啊。
那些年,矿工子弟的白球鞋总比我们多几分骄矜。他们的父辈用风钻在岩层刻写家谱,三代人的命运与矿山血脉相连。而当我们渐渐读懂选矿厂飘落的粉尘如何染白父亲们的鬓角时,时代的齿轮已在悄然转动。八十年代末的某个黄昏,最后一批矿石列车驶出隧道,高音喇叭里的生产捷报化作山风呜咽。如今重返故地,斑驳的"安全生产"标语仍在红砖墙上依稀可辨,废弃的矿车轨道间,野蔷薇正攀着锈迹绽放。暮色中的铜官山依然沉默,像位卸下盔甲的老矿工。山脚下那片承载过无数悲欢的工业遗迹,正在岁月里酝酿着新的叙事。而当年那个在食堂窗口踮脚张望的小姑娘,终于懂得了所谓羡慕,不过是时光赐予的琥珀,将往事的碎屑凝成透亮的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