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魂,他的根(小说)
文/汤文来
老宅要拆的消息传来时,林默正在城南的出租屋里修改一篇似乎永远也改不完的稿子。电话是堂兄打来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补偿款谈妥了,每平米四万八,下个月就签协议。”
林默握着话筒,一时无言。电话那头的喧嚣与他这边的寂静形成古怪的对照。
“你在听吗?这下好了,你可以在河西买套新公寓了。”堂兄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老宅里的东西...”林默终于挤出半句话。
“随便收拾收拾,没用的就扔了吧。都几十年的老物件了,搬新家谁还要那些破东西。”
挂掉电话后,林默走到窗边。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他忽然想起老宅天井里那棵歪脖子枣树,这个时候,该是结满青枣了吧。
周末林默回了老宅。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熟悉的樟木味扑面而来。老宅静得出奇,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院子里回响。堂兄说得对,这里确实破旧了——墙皮剥落,梁柱歪斜,地砖碎裂。但在林默的记忆里,它从来不是这副模样。
他走进祖父生前住过的东厢房。阳光从花格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靠墙的红木书桌上,还摊着几本发黄的书。林默随手拿起一本,是祖父批注过的《古文观止》。书页间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祖父站在老宅门前,身后门楣上“诗书传家”的匾额还清晰可见。
林默记得祖父说过,这块匾是曾祖父写的。曾祖父是清末的秀才,民国后在家开塾授课,最得意的不是教出了多少学生,而是写得一手好字。匾额早在破四旧时被拆了,祖父连夜将碎片捡回来,藏在阁楼的夹层里。直到林默十五岁那年,老人才偷偷拿出来给他看。
“字可以毁,文化毁不掉。”祖父摸着那些残片,眼神里有林默那时不能理解的东西。
林默放下书,转到父母曾经住过的西厢房。这里空荡得多,只有墙上一道道铅笔划痕还记录着成长的痕迹。最高的一道,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十八岁生日”。那是高考前一个月量的,母亲笑着说:“再长就要顶到门框了。”
母亲去世前,拉着林默的手说:“老宅是你的根,走到哪都别忘了。”
那时他不解,一个破房子怎么就是根了。他一心想着离开这座老城,去更大的世界。如今他在三个城市有过住所,每个都比老宅宽敞明亮,却总是在深夜醒来时,以为自己还睡在老宅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
阁楼的楼梯吱呀作响,每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灰尘。这里堆满了家族的记忆:祖父的教案、父亲的设计图、林默的小人书和成绩单。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他找到了那些匾额碎片。
林默把碎片拼在地上,“诗书传家”四个字渐渐完整。尽管残缺,但那笔力遒劲的楷书依然让人震撼。他想象着曾祖父挥毫的样子,祖父藏起碎片时的决绝,父亲第一次带他上阁楼时的庄重。
忽然间他明白了,老宅不只是砖瓦木梁,而是世代相传的延续。每一道裂缝都藏着故事,每一块砖瓦都浸着记忆。那些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早已渗入老宅的每一寸肌理。
堂兄打来电话催问收拾进度时,林默正在看夕阳透过花窗,将最后的光影投在那些匾额碎片上。
“差不多收拾好了。”林默说。
“那就好,下周一拆迁队就进场了。”
挂掉电话,林默继续坐在阁楼的地板上。夜幕渐渐降临,老宅沉入黑暗中,只有月光淡淡地照进来。
他知道,不久后这里将变成一堆瓦砾,然后竖起新的高楼。补偿款足够他在最好的地段买一套精装公寓,但再贵的房子,也装不下百年的记忆。
最后离开时,林默只带走了那个铁盒。匾额碎片在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祖先的低语。
老宅会消失,但那些故事会长在他心里。它们是林默的魂,林默的根,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剥离的血脉与传承。
推门而出时,林默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的老宅静默而立,仿佛一位洞察世事的老人,既不挽留,也不道别。
林默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会继续向前生活。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即将消失的空间里,成为他灵魂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2025.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