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根魂所系,悟在迟年
樊卫东
我家老宅,在故乡被乡亲们称“老院”。它位于“致胜公”旧街古巷,老院房前屋后都翻改成崭新的现代化民居。老院像个饱经风霜的太婆,在一圈簇新的现代化民居里立着 —— 那些房子亮堂得像穿时尚衣裙的姑娘,衬得它墙皮斑驳,瓦檐耷拉,连墙角的草都透着股蔫劲儿。尤其房后那座贴了瓷砖的豪宅,一对比,老院更像蒙了层灰,连阳光落在上面都显得沉。再加上狭窄坑洼的街道;断壁残垣东邻院落,似乎人见人烦。就连居住在此的我,同样感到脸上无光……
但是如此破败荒凉的老院,却是原河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院长、学位办主任、学科办副主任、医学博士、 河北医科大学人体解剖学教授、中国解剖学会人体解剖与数字解剖工作委员会常委、中国解剖学会科普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樊平(曾用名永红),心驰神往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生长的家园。去年他微信发文给我,字里行间全是对老院的惦念,也悄悄撞开了我后来的心思。信里说:
“世侄卫东鉴:
日前,偶回乡小憩。
与既往相同的是,习惯性踱步至老院。见老院大门锁、内户闭。
留恋片刻,返。常态本如此,无它;与既往不同的是,大门口多了县
文化馆的两个牌匾“涉县散文创作基地”“樊卫东文学创作小院”……
颇有感慨,唠叨几句,世侄可择良弃莠而纳之。
叔,从所获学历学位证书上看,大抵上亦属文人之列,但从文笔
与内涵上看又绝不懂写作。故不敢妄议汝《远嫁十年的女儿》《儿子头上的白发》等作品之长短。只说感想——很喜欢读你的文章。
……
至此,世侄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读你的文章了……我想,你懂的。
可不要骄傲哦,呵呵。虽然文笔与文风有类似,但境界之高下有很大不同呢。继续努力!我看好你。
提醒以下几点,共勉:
1、常怀感恩之心:逢好时代、好政策,县文化馆领导如此看重你、 支持你。当不负希冀。
2、挖掘好老院人物的历史:一个老四合院,三姓七户?就是一个小社会,既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又相亲相爱、互帮互助……他的故事足以写一辈子。
3、收集好老院改革开放发展史:现今老院的趋于破败、趋于荒芜, 恰恰又是国家发展、富强的反证呢。
4,进一步提炼故事的内涵、提升意境的高度:文学的终极目标是提炼并传承文化与思想,从文字到文学到文化到思想到哲学……名著之所以称为名著,是因为他们都达到了“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效果。
不多啰嗦了,找机会面叙。
顺祝
春安”
永红叔是个很重情义之人,家乡情结非常浓厚。我的父母在世时,他每年回来,都要走进“老院”。看一看儿时居住的老屋,摸一摸旧居的门窗和砖墙,再与我的父母叙谈旧情往事……
曾记得2012年春天,我回到老家,父母外出没有在家。当刚刚进屋不久,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风连姐,您在家吗?”我急忙掀帘出房,见院当中站着个男人:戴细框眼镜,穿件洗得软的豆绿色休闲服,手里还攥着个旧布包,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透着股书卷气。几句寒暄,就得知这就是父母常说的永红叔叔。
他谈到:“我看到《西豆庄空心村改造规划图》”。对于你这样住在这里的人,改善一下住房条件很好;但是对于我这种游子,假如老房子没有了,我回来还能看什么?虽然旭格哥的新院是我回来落脚的地方,但不是我的家,那是旭格哥的家。我的家在这里,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家!虽然旭格哥把房子卖给了你……
回到这个院子,我能听到奶奶的脚步声;我能看到她劳作的身影;我能看到儿时伙伴在苹果树下嘻戏的身影;南屋的门搭链上还有奶奶抚摸过的手印。旭格哥家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心灵的家。至亲终究一天会离我而去,剩下的也只有老房子才能承载记忆。可老房子要是拆了,我的记忆往哪儿放啊?就算再盖座一模一样的,那砖不是当年的砖,瓦不是当年的瓦,南屋门搭链上哪还有奶奶的手印?没有这些,那不是我的家,是座空壳子。没有奶奶的脚步声,没有儿时伙伴们的身影,那就不是家。就像圆明园不能重建,重建了也就没有了历史的厚重感,没有了帝王将相们踩过的脚印,墙上也没有他们抚摸过的手印,即使宫殿建得再雄伟,也终究没能贮藏了历史,变成了一座历史的赝品,就像戏台上的皇帝,龙袍里包裹的却是当今的演员。
接着永红叔又给我讲,他现在是河北医科大学的教授。虽说是一名博士,带过不少医学研究生。但事业不及他的父亲——樊香信(生前是驻石某部队的师长)。出去三十多年了,他还是西豆庄村人,他还是从“老院”里走出去的西豆庄村人!
十年前听这些,我心里满是嘀咕:父母还在,我隔三差五就回老院,翻盖新房多方便?他不过是常年在外,回来寻个‘念想’罢了,犯得着拦着别人过日子?甚至觉得: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见过的高楼洋房还少,怎就揪着这破院子不放?
多年后的今天,我痛失父母。失去了这辈子为人儿女的资格;在工作地所在的镇上,购买下属于自己的房产,告别了寄人篱下的租住生活;因为父母的谢世,无人再帮我耕种家里的十亩责任田,只好转让给村委会统一耕种。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那年5月19日我回到老家,看到南屋房檐涧边脱落,椽烂瓦失。再不维护,就面临顶漏房塌的结果!正好,与我同村居住的大姐正在老家装修房子,请的匠人石乃良,是和我们曾经在同一个生产队的,我们两家也算世交。我请乃良哥帮我维护老房子,乃良哥满口应承。因为只有周末休息有时间,乃良哥暂时搁下大姐家的装修活儿,同大姐一起先帮我修老房子的涧边。
乃良哥先蹲在墙根量尺寸,大姐和三姐蹲在院里筛黄土,我去房后找旧瓦 —— 瓦上还沾着当年的草屑,摸起来糙手。搭架时梯子晃,乃良哥喊我扶稳,他踩着架递泥,泥点溅在他袖口上,他笑说“老院还认人,没让我摔着”。两天下来,补好的房檐齐整了,院子里堆的旧砖上,竟落了只麻雀。
所谓“古建”,我的老宅——老院,是我村建造时间最早的房子,距今百年有余。是我村过去时光过得最好的财主“致胜公”的宅院,由此院发家一连盖了五幢楼房客位的院落,盛极一时!土改时“致胜公”的院落被分到贫下中农手中,便有了我奶奶带父亲入住的历史。如今其它院落已是人去屋空,荒草丛生、墙倒屋塌、断壁残垣,好不凄凉!就剩下我这一幢院落尚有人住。我村进行“空心村”改造时,又因为是古民居,本着传统与现代并存的原则,又没被列入到规划当中去。我的房后便是改造后的新民居,房前却挨着一连四、五幢人去家空的老房子,更显出我的老宅破败和荒凉!经过两天的紧张施工,我们四人终于完成了“古建修复”。乃良哥一再说:“这就没事了,房子不会塌了,你就放心上班吧!”面对被修复的老房子,我百感交集!一是感谢乃良哥和姐姐们的帮助;二是对过世的父母也算有个交待,不能在二老刚离开四、五年后就墙倒屋塌。让他们的灵魂无处安放;三又对自己没有翻盖老宅充满深深的自责!直到此时,我似乎才听懂了永红叔十年前讲过的话。
看着补好的瓦檐,风刮过的时候,没有了之前的漏风声响,我忽然懂了永红叔说的“心灵的家”—— 父母走了,老院要是塌了,我连回故乡“寻个念想”的地方都没了。它不是破砖烂瓦,是奶奶的脚步声、儿时的苹果香,是我从哪儿来的凭证。原来所谓根魂,就是这一院能装下记忆的老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