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平
我母亲是韶关人,十八岁就跟了父亲——一个湘南出身的南下军人干部。四十年前,父亲病逝,埋骨湖南老家。自那以后,我们一家像散了线的珠子,散落粤港等地,老家,渐渐成了一个模糊而沉重的词。
直到她八十八岁那年,我们陪她回衡阳乡下拜山。村子变了,又好像没变。路硬了,楼新了,人少了。老祠堂塌了。
母亲站在那堆残砖碎瓦前,半晌不说话。风吹起她银白的发丝,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我们心上:“祠堂不能这么没了。我出钱,重修。”
十五万。
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一块豆腐乳能吃两顿,一件毛衣穿了十几年。我们五个兄弟姐妹,有教授博士、媒体人、公务员、有书法家、艺术教师,都被这个数字砸懵了。
家里彻底“炸了”。 “妈,您图什么?那是您压箱底的钱!” “老家都没几个人了,谁还在乎一个祠堂?” “您年纪这么大,我们怎么放心?” 你一言我一语,道理说尽。她却像一座山,岿然不动。她几乎不解释,只是重复:“要修。”
我后来才懂,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是她在用她全部的力量,去缝合一段即将被遗忘的历史,去挽留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最终,大哥无奈顺着母意替她去张罗。消息传回村里,也炸开了锅。惊讶、感激、难以置信——一个外姓媳妇,一个离乡多年的老人,竟要独自扛起这份沉甸甸的宗族责任。
钱汇过去了。祠堂一天天立起来了。
新祠落成,母亲执意要大哥陪她回去看一眼。鞭炮响彻山村,乡亲们围着她,言语里充满感激和赞誉。她却只是微微笑着,摆摆手,一句轻描淡写的“这是我想要做的,应该的”,便再无多话。
之后,她没有和任何老姐妹提起此事,更不与亲友炫耀。也不会在家庭群里发一张照片,甚至在她写了多年的日记里,对这件“壮举”也只字未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崭新的祠堂前久久注视,默默地祈祷。神情平静得像村口那潭深水,那几颗百年古树,静谧的高天流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早该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一刻,我所有的困惑都被击碎了。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投资,不是算计,甚至不完全是为了纪念父亲。
这是一个女人,用她沉默的方式,对她一生的爱情、婚姻与归属,做出的最庄严的回应。她不是在修一座给外人看的祠堂,她是在为她心中的丈夫,为我们周家,也为她自己,立下一座无声的丰碑——它关于根,关于记忆,关于一个粤北女人最终在湘南土地里埋下的、最深沉的温柔。
今年五月,母亲走了。 再回老家,望着那座祠堂,我仿佛又看见她站在那里,沉默而坦然。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说了一切。
(周建平博士,中国晚报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文化学会会长、广东省政府参事室特约研究员、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原副总编辑)

周建平摄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2025.9.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