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红莲
我经商这些年,店面像候鸟一般辗转不定。而待得最久的,是在潜阳西路的燃煤公司门面,一扎根就是十年。这里的老板李忠义,四十多岁的单身汉,脸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煤末,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都像是藏着黑灰,可他那双眼,透着别样的明亮与实在。
刚搬到这儿第二年,我头一回听说李忠义被人叫“李大糊涂”。那时的潜阳西路远比不上现在繁华,燃煤公司的老场子在老城区边缘,门口是条土路,一下雨就满是泥坑,拉煤的卡车轰隆隆开过去,黑泥水能溅起半人高。可即便条件艰苦,来买煤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附近居民、小饭馆,还有几家小工厂,都指着这儿供煤呢。
后来,一群西装革履的人频繁在老场子周围晃悠,一打听,原来是投资商看中了这块地。当时老城区改造正进行得热火朝天,这儿临街,不管是建商铺还是盖小区,商业价值都高得很。物资局的人多次找李忠义谈,只要他点头同意迁厂,不仅能拿到一笔丰厚的补偿款,职工们也能每人拿到好几万的安置费。
消息一传开,厂里职工都沸腾了。有家里等着用钱给老人治病的,有盘算着拿安置费做点小生意的,还有年轻人想着拿了钱去别的城市闯荡,几乎没人不盼着迁厂。可李忠义却怎么都不松口,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到厂里,带着工人卸煤、过秤、制蜂窝煤、送煤,跟投资商和补偿款的事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隔壁卖杂货的王婶和厂里老会计熟,常听老会计念叨:“李忠义就是个糊涂蛋!这么好的事儿摆在眼前都不接,那笔补偿款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职工们也能跟着沾光,他偏要犯轴!”有一回我给李忠义送店里的日用品,正好碰到几个职工围着劝他:“李哥,您就别死脑筋了,这迁厂对大家都有好处,您还犹豫啥呢?”
李忠义当时正蹲在煤堆上抽烟,烟卷都快烧到指尖了,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好半天才开口:“厂子要是拆了,咱们这些人去哪儿?你们当中有几个除了制煤球、送煤啥都不会的,拿了安置费能撑多久?再找份安稳工作可不容易。”
有人反驳:“可物资局说能给咱们安排工作啊!”李忠义笑了笑,把烟蒂摁在煤堆上,黑灰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安排的工作能有在这儿踏实?咱们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轻车熟路,去了新地方,还能这么自在?”
没多久,物资局通知李忠义去西城外过百里长渠的地方挑新厂址,随他选。大家都以为他会挑块平坦又交通便利的地,没想到他最后选的竟是一块紧挨着殡仪馆的水洼地。那地方野芦苇长得比人还高,一到雨季就积水成渊,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消息一公布,全厂职工彻底炸了锅。有性子急的当场就和他吵起来:“李忠义!你是不是疯了?选这么个破地方,旁边就是殡仪馆,谁还来咱们这儿买煤?你这不是把大家往绝路上逼吗?”还有人眼眶泛红,苦劝道:“李哥,我们知道您想让大伙有个饭碗,可也不能选这么个晦气的地方啊!”
李忠义没跟大家吵,默默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几个人去了那块水洼地。后来听送煤的司机说,那地方车根本进不去,芦苇长得比人还高,脚下的泥能陷到脚踝。可李忠义就带着大家在那儿搭起帐篷,白天砍芦苇、填洼地,晚上就挤在帐篷里,每天身上都沾满了泥和芦苇屑。
那段时间,背后叫他“李大糊涂”的人越来越多,都觉得他脑子不清楚,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往泥坑里跳。就连水妹有时也忍不住劝他,水妹是李忠义师父的女儿,也是厂里的职工,模样长得白净,面容姣好,和李忠义一起坐煤山上,像天山的月亮;她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和其他浑身沾满煤末的职工截然不同。她在厂里负责记账,做事干净利落,大家都挺喜欢她。
水妹找过李忠义好几回,劝道:“忠义哥,要不您再跟物资局领导说说,换个地方吧?那地方实在太偏了,往后生意肯定难做。”李忠义每次都只是摇摇头,坚定地说:“再难也能挺过去,等厂子建起来,大家就明白了。”
那时水妹对李忠义的心思,不少人都看在眼里。她常常给李忠义带自家做的饭菜,李忠义加班时,她也陪着一起算账,还帮着整理煤场的台账。有次我和邻店闲聊,他说:“你瞧水妹对李忠义多好,他俩要是能成,倒也是一桩美事。”可李忠义却好像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对水妹的好总是客气又疏离。
后来有一天,水妹红着眼眶向李忠义表白了。我是从厂里的门房大叔那儿听说的,门房大叔说,那天水妹在李忠义的办公室里待了好久,出来时眼睛肿得像核桃。李忠义出来后,脸色也十分难看,闷头就往煤堆走去,在上面躺了一下午,谁叫都不应。
再后来,水妹便很少主动找李忠义了,只是工作上对接记账的事时,话也少了许多。又过了半年,水妹突然宣布自己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开饭店的老板,看着倒也实在。结婚前一天,水妹找李忠义谈了一次,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水妹与李忠义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两人却仿若陌生人,谁都没再提起昨晚的事。
水妹结婚那天,李忠义没去,只是让会计代他随了份礼,自己在煤堆上躺了一整天,滴水未进。从那以后,大家更觉得李忠义糊涂,放着水妹这么好的姑娘不珍惜,非要守着那个破厂子,还选了块那么晦气的地,不是糊涂是什么?
二、李大本事
真正让大家改口叫李忠义“李大本事”,是在新厂建成后的第三年。
当初他力排众议,带着职工们在那块水洼地上建厂时,根本没人相信能成功。一开始,大家干活都带着怨气,有人消极怠工,有人私下抱怨,还有人偷偷找别的工作,想着实在不行就另谋出路。可李忠义什么也没说,自己带头干,每天最早到工地,最晚离开,搬砖、填土、盖厂房,重活累活抢着干。
有一回下大雨,刚填好的洼地又积满了水,好几根刚立起的柱子都歪了。李忠义披着雨衣在雨里守了一夜,指挥大家排水、加固柱子。第二天清晨,他嘴唇冻得发紫,高烧近四十度,却还坚持去工地,说:“这柱子不弄好,厂房就没法盖,咱们不能停。”
慢慢地,职工们被他的干劲打动,没人再抱怨,都齐心协力跟着他干。有的职工家里有搞建筑的亲戚,就主动请来帮忙;有的职工自掏腰包购置工具;还有的职工把自家三轮车开来拉材料。就这么靠着众人的齐心协力,历经一年多,新的厂房、煤场、办公宿舍楼还真就拔地而起了。
新厂建成后,李忠义又马不停蹄地跑起了销路。因为离市区远,又挨着殡仪馆,一开始确实没什么人愿意来买煤。李忠义就带着人一家一家地跑,附近的村子、镇上的饭馆,还有一些小工厂,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有时候为了拉到一个客户,他能在人家门口等上半天,详细介绍自家煤的质量好、价格公道,还承诺免费送货上门。
有一次,镇上一家大型食品厂的锅炉突然出故障,急需一批优质煤应急,可当时好多煤场都没货,食品厂老板急得焦头烂额。李忠义听说后,立刻组织人员把最好的煤装车,亲自押车送去,还帮忙联系了维修锅炉的师傅。问题解决后,食品厂老板感激得不行,不仅和他们签了长期供货合同,还介绍了好几个客户。
慢慢地,新厂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超过了以前在老城区的时候。职工们的工资涨了,福利也越来越好,不仅有了养老保险,逢年过节还能领到米面油。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李忠义当初的良苦用心,再也没人叫他“李大糊涂”,都改口叫他“李大本事”,夸他有远见、有能力,把一个没人看好的破厂子经营得这么出色。
后来,物资局撤销,燃煤厂划归轻工局,可轻工局没精力管他们,基本就放任着。这时候,其他单位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食品厂、供销社、粮管所等单位的职工,好多人的档案关系乱七八糟,到了退休年龄却办不了退休手续,急得没办法。
可燃煤厂的职工却没这烦恼,因为李忠义一直把大家的档案管理得井井有条,每次单位有变动,他都第一时间去对接,整理清楚后存放在安全的地方。有职工要办退休手续,他还亲自陪着跑流程,帮忙准备材料。那时候,李忠义在职工心里的地位更高了,大家都说,有李忠义在,就像有了主心骨,心里特别踏实。
还有一次,厂里有个女职工和老公吵架,被老公赶出家门,没地方去,就回到厂里宿舍。她老公随后找来,在宿舍楼下大吵大闹,非要她回去。女职工气不过,去找李忠义要了一件他穿过的上衣扔在床上,故意气老公说:“我不回去了,我跟李厂长过了!”
她老公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冲进宿舍和女职工吵得更凶,还差点和赶来劝架的李忠义动手。李忠义没生气,只是耐心地跟她老公讲道理:“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更别赶人走。她在厂里这么多年,就跟我妹妹一样,我怎么可能跟她有别的关系?”
后来,在李忠义的调解下,夫妻俩和好了。女职工对李忠义感激得不行,说:“李厂长,这次真是多亏了您,还让您背了这么个黑锅。”李忠义笑着说:“没事,只要你们两口子好好的,背个黑锅算啥?”
这事过后,大家更觉得李忠义为人和善,不仅有本事,还热心肠,愿意为职工出头。那时候,厂里有不少单身女工都对李忠义有意思,有人甚至主动表白,想和他过一辈子,可都被他拒绝了。他身边不缺女人,经常有单身女子来厂里找他,陪他喝酒、聊天,甚至过夜,可他就是不结婚,也不生孩子。
有人问他为啥,他总是笑着回答:“一个人过挺好,自由自在,还能多照顾照顾厂里的职工。”可大家都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水妹。水妹结婚后,李忠义经常去水妹饭店送煤。每次送煤时,他都会在饭馆里坐一会儿,和水妹聊几句,问问她的生活情况,却从不提以前的事。
水妹的大儿子出生后,李忠义去探望过几次,每次都给孩子带些玩具和零食。大家都说,水妹的大儿子长得和李忠义特别像,尤其是眼睛和嘴巴,简直一模一样。李忠义自己也清楚,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只是每次看到那个孩子,眼神就变得格外温柔。
三、李大明白
随着城市不断发展,西城外的那块地慢慢成了市中心,周围高楼大厦林立,商场、学校、医院也都建起来了。这时候,大家才真正明白李忠义当初选址的深意,开始叫他“李大明白”。
因为新厂挨着殡仪馆,好多开发商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不愿意来开发,所以十几年来,周围变化日新月异,可燃煤厂却一直平平稳稳,没受到什么影响,生意照常做。其他一起迁厂的单位,不少因为城市发展被拆除了,职工们要么下岗,要么被分流,只有燃煤厂的职工一直有安稳的工作。
有一次,一个实力很强的开发商找到李忠义,想买下燃煤厂的地皮盖高档小区。开发商出价很高,还承诺只要李忠义同意,不仅会给厂里一笔巨额补偿,还会给每个职工安排一套房子,外加一笔安置费。
职工们又心动了,毕竟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条件都好了些,谁不想住上宽敞明亮的新房,手里再有点钱呢?有职工找到李忠义,说:“李厂长,这次要不就同意吧?咱们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李忠义没马上答应,而是把职工们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会上,他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大家都想改善生活,可咱们得想清楚,厂子没了,咱们这些人怎么办?虽说开发商答应给大家安排房子和安置费,可安置费花完了,大家能干啥?咱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快五十了,再找工作可不容易,到时候一家人的生计怎么维持?”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不是不同意卖地,但必须让开发商保证,咱们所有职工都能有个安稳的归宿。要么给大家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要么给大家足够的养老金,保障大家以后的生活。不然,这地坚决不能卖。”
开发商听了李忠义的条件后,犹豫了好久,最后放弃了,觉得他的要求太高,不划算。职工们一开始有点失望,可后来仔细想想,觉得李忠义说得在理,安稳的生活比一时的利益重要多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质疑李忠义的决定,都觉得他眼光长远、考虑周全,是当之无愧的“李大明白”。
可城市发展的脚步谁也挡不住。几年后,市里规划建设一个大型停车场,燃煤厂的这块地被选中了。这一次,不管李忠义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保住厂子了。市里的人多次和他谈,说这是市里的统一规划,必须执行,但会给厂里和职工们足够的补偿。
李忠义知道,这次厂子是真保不住了。他不再反对,只是和市里的人协商了很久,最后达成协议:开发商必须给每个职工缴纳满十五年的养老保险,再给一笔丰厚的安置费,保证大家退休后的生活。
协议签的那天,李忠义一个人在厂里走了一圈。他从大门走到煤场,又从煤场走到厂房、办公室、宿舍楼,在每个地方都站了好久。他摸着曾经用来卸煤的机器,看着办公室里那张陪了他十几年的桌子,又走到宿舍楼前,想起以前职工们在这儿有说有笑的场景,不知不觉,眼眶就红了。
他是第一个来这个厂子的,也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时,他锁上了大门,把那枚陪了他十几年的公章小心地放进衣兜。那枚公章是燃煤厂的象征,也是职工们心里的念想,他说要好好保存,留个纪念。
后来听说,李忠义回了老家,在山里租了一片荒山,养了上万只山鸡。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鸡、打扫鸡舍,忙得脚不沾地,比在燃煤厂的时候还累,可他却乐在其中。有人去看过他,说他虽然晒黑了、变瘦了,但精神头特别好,一说起山鸡,眼里都是笑意。
我后来也搬离了潜阳西路的门面,去了一个大市场做生意。但我经常会开车回到以前的燃煤厂,现在这儿已经变成一个大型停车场了,以前燃煤厂的痕迹一点儿都没了。我会把车停在角落,坐在车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回忆那些过去的日子,想起李忠义,想起那些在燃煤厂工作的职工们,想起曾经的烟火人间。
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个和李忠义长得很像的年轻人偶尔来停车场转转,眼神里满是好奇。我知道,那大概是水妹的大儿子,他可能听说了这里以前的故事,来看看。没去打扰他,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李忠义在山里盼着儿子去看他,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相认了。
李忠义这一生,有人说他糊涂,有人夸他有本事,有人叫他明白。但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一个为了职工们能有个安稳的家,愿意付出一切的好厂长。他就像那高耸的煤山,虽然不显眼,却撑起了很多人的生活,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