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女
作者:王玉权
十五月亮十六圆。才过八月半,月上树梢头时分,北庄陈家添了一个女婴,取名月女。那年头兵荒马乱,鬼子二黄三天两头下乡扫荡,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数里之外的大草荡里不时响起激烈的枪炮声,令人胆战心惊。南北庄是敌人下乡的必经之地,日里两庄难民躲聚在离庄三四里偏僻的洼塘圩大堤下,成了团圆日的异样“团圆”。
这道高高的大堤是南北庄田地自然分界线。北庄人依附大堤的阴面,太阳老高了才有阳光。秋天的早晨已有寒意,寒露在日渐枯黄的草叶上流着泪珠。才生下几天的月女躺在陈爸一担挑的箩筐里躁动着。才开奶不久的婴儿也许饿了,啼哭声惊破了秋日清晨的死寂。这里离敌人必经的大路虽隔有几里,但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惊恐不安,绷紧了人们脆弱的神经,生怕被敌人发觉引来无妄之灾。连调皮好动的伢子们也都蔫不拉叽地苦着脸,惊慌地东张面望。这种跑反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坐在向阳面的南庄人中,周妈大香子一听到婴儿哭声立即从缺口中转过来,从箩筐里抱起啼哭的小月女,回转到阳面自家芦蓆上,将充盈的奶头塞进婴儿的口中,哭声旋即停止。人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陈妈大兰子也跟着转来,向大香子投以感激的眼神,悄声说,“大妹子,真难为你!”大兰子从破衣中撩出干瘪的乳房,眼中噙着晶莹的泪光,哽咽着说,“不能安心做月子,奶水不足,一家老小不得安生,要死人命哪!”大香子把大兰子拉到身旁坐下晒太阳。也悄声说,“妹子,快不要这么说,哪家过日子不碰到个难处?”指着在箩筐中熟睡的儿子祥高说,“这细东西三岁了,像只小猪,喝不够睡不够!”围拢来的婆娘们见此情景,连连叹息,她一言你一语,低声地诅咒这不太平的世道。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更不敢举火。日出夕归,朝不保夕,这活罪何时是头啊!
这群人中,见不到老人。他们死也不肯离开破烂的老宅,只是一再催促年轻人赶快逃命,不要管他们。他们无所谓也无所畏。一把年纪了,听天由命,死不足惜,但愿你们大人小孩平安无事。
周陈两家在这特殊境遇中相识,患难之中结下深厚友谊。大兰子俩口欣然接受大香子的提议,认小月女作干女儿。大香子从祥高项上摘下长命锁,戴在小月女脖子上说,“我的儿,干娘就这点心意了!”这把小银锁是祥高外公在他抓周时送给自己亲外孙的礼物。
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膏药旗不见了,青天白日旗也打不了几年,五星红旗红遍了天下。庄稼人这才扬眉吐气,过上了世代人理想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人们深知,这“热”炕头的温度,合家团圆的代价是无数烈士用鲜血换来的,都自觉地无比珍惜热爱新中国。
说起农人热衷于认干亲,目标明确。由干而实(湿)是个自然发酵的过程。你情我愿,彼此心照不宣。
大兰子生月女时,生逢日寇侵华的乱世,整个月子没坐好,落下了一身病。女人坐月子是很神圣的。坐得好会带走许多旧疾;做得不好,反添新病,落下终身病痛。加上家境贫寒,莫说加强营养补身子了,连粥饭也吃不周全。大兰子从此一直病殃殃的,拖到月女十一岁时,终于撒手人寰。月女哭得死去活来。陈爸也是个“药罐子”,生产队年年超支,这对父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很令人揪心。
大香子闻此噩耗匆匆赶来,抱着痛不欲生的月女百般抚慰,和周爸一道协助陈家料理了一应后事。和陈爸商量好将月女接到家中如亲生女一样养着爱抚着。
月女知道自己的身世承载着家仇国恨,成长为一代与共和国同频共振坚毅不拔始终追求幸福美满生活的开拓者、实践者、贡献者,见证了新中国的辉煌历史。
月女和祥高一路来一路去,读完了初中。上世纪五十年代这样的学历在农村已很稀罕,读高中则需上县城,他们没有去。一晃祥高长成了二十岁的大小伙,月女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一把小银锁犹月老的红绳把这对新一代儿女锁系在了一起。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激情燃烧的岁月中,他们择定于是年八月十六,这一传统团圆吉日中拜了堂,成了亲。
大跃进的日子里什么都大跃进,免了婚礼的种种繁文缛节,由村党团组织出面操办。大门上贴上“福来是五,喜到成双”喜联,胸前佩戴上新郎新娘的红标签,鞭炮声中,双方对揖握手,散喜糖。礼毕,就算拜了堂。婚假三天。三天后,新郎祥高回归青年突击队大炼钢铁;新娘月女仍回铁姑娘先锋队,深翻土地。军事管理,集体食宿。小俩口过上了短暂的牛郎织女生活。集体办起了大食堂,“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公社是棵常青籐,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声响彻云霄。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人们没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却迎来了三年困难时期。
我们干的是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早日过上幸福美满生活的强烈愿望是好的,没有经验,难免会受到挫折,付出了沉重的学费。
经历了惊涛骇浪,闯过了则柳暗花明。月女这代人生于忧患,长于波澜壮阔的奋斗征程,是共和国历史上最勤劳最刻苦,忍辱负重贡献巨大的一代!
在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月女成了文艺宣队的骨干。她领衔的南庄文艺宣传队,红遍了全公社。那扮相,洗尽铅华,惊艳四座;那歌喉,穿云裂帛,醉倒一片。一曲扬州小调比得过当红的扬剧名角。
月女的美早已声名远扬。在生产队上工时,每有婆娘忍不住捧着她的脸端详一番,赞叹道,“跷蹊啊,模样儿怎么生得这么标致?世上是真有西施女杨贵妃的。戏文上唱的‘三千宠爱集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也真!我要是一个男人,魂儿早被勾走了!”有妇女笑着对祥高说,“你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好福气!正像说书人说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噢!”
面对人们的夸赞,月女落落大方,从不自矜不骄傲。那年头,会就是多。会前啦啦队活跃异常。“月女,来段<红灯记>!”“月女,来段<沙家浜>!”她总是有求必应。谦虚地说,“唱得不好,大家原谅。”连召开严肃的批判会,主持人也必请她来段《白毛女》,以营造沉郁的气氛。
小青年们特别喜欢和月女说笑。祥高看不惯不高兴了。少年人年轻气盛,祥高的大男子主义苗头出现了,小俩口私下有了口舌纷争,月女常被沤得气哭。一次失手,祥高竟把月女打得背过气去。祥高自知一时失去理智闯了大祸,吓得低着头一声不吭,任凭大香子用枝条雨点般地抽打。大香子边打边骂,“麻木虫哉!挡炮仔哉!这么好的媳妇天下难找,怎舍得下这毒手!”打一气儿子抱一会媳妇,泪如雨下。晚上老周回来知道后,厉声大喝,“畜生,跪下!看老子不揍死你!”两个嘴巴应天响,血漫漫的。房中,已回过气来的月女听到了,有气无力地对寸步不离的大香子说,“妈,叫爸不要下死手打了。”大香子从房中出来对怒气冲天的老周说,“他爸,月女求你不要打了。”老周这才恨恨地说,“看在月女分上,这回饶了你,丢人现眼的东西,滚!”
真是爱有多深,恨有多深。这是爱的畸形的极端表现。该向大男子主义敲响警钟,大喝一声,女人不是男人的私有品,附属物!
六十年后的今天,乾坤易位,半边天可了不得。动辄离婚挂在口上,如同一把杀手锏令男同胞丧胆。六十年前,月女那代女人,面对家暴鲜有提及离婚的。受了男人的气,想不开,爬河上吊喝农药,屈死的冤魂在农村缕缕不绝。月女不!再怎么样也不会寻死觅活。幸福美满是她的毕生追求,人生动力!这种意志如铁之硬,如钢之柔,心气十分强大。
年轻夫妻打架,像伢子扮尜尜,三天不到自会好。不必言羞,男女之间天生的荷尔蒙是强力粘合剂。农人常挂嘴边的顺口溜说,男人骚起来一泡尿,女人骚起来骡蜂子锥。虽粗俗鄙陋,但很形象,过来人都懂。
仅有的这次失手,让祥高内疚了好久好久,以后小俩口恩爱如初。就在那场大革命的高潮时刻,月女生日的八月十六日,月上树梢头时分,月女产下了龙凤胎。依月女之意,男孩叫团团,女孩叫圆圆。儿子女儿和妈妈同月同日同时生,可能天下少有,好奇特的巧合!
一晃二十年过去。大集体生活已成过往,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称分田单干。月女正当盛年。按理说,徐娘半老,岁月这把杀猪刀总要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可在月女身上找不到。风韵岂止犹存,和酷似妈妈的女儿圆圆站在一起,人家都以为是姊妹俩,常引起不少善意的笑话。了解情况后,商场的售货员红着脸赔笑检讨,“对不起啊,您太不像近五十的人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啦!”别的售货员立即笑着纠正,“她女儿才像林妹妹呢,她富态些,应该是薛宝钗式的美女!”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家中刬杆子四个大劳力,加上老周大香子老俩口帮衬,这点责任田不夠他们种。种成了一朵芘,年年大丰收。了不起的是农民有史以来吃饱了饭,手上有了点积蓄。过去首要是买田置地,现在头件大事则是砌房造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黄金年代。中国农村就在那几年,居住条件普遍发生了重大改善。世代住了千年之久的破草房换成了青砖灰瓦的高房大屋。星星点点的楼房别墅点缀其间。鸟枪换炮,神州大地更加壮丽了。
月女家的楼房如鹤立鸡群,砌在新庄台的最南端,头一排的排头兵,成了南庄的亮丽门面。
这幢房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俗话说,有钱难买东南角。鉴于月女一家的表现和贡献,村两委优先安排了她家的宅基地。这块地的南面东面都临小河。距河边留有约十米的空地。大进深的主楼房和一排平房之间是宽大的院落。西临官巷,围墙一立,就是个占地几百平米的私家花园。主楼下层住有老周大香子和祥高月女。上层是团团圆圆的书房臥室。前排平房分隔有厨房、小饭厅、卫生间、储物间。十米长的院中有大花缸、长花坛。设施齐全,装潢气派,不及细说。
在月女精心打理下,一年四季菜蔬不断,花木飘香。舀子一举,便可浇水,太方便了。嫩生生的鸡毛菜,鲜灵灵的小米葱,香茼蒿,翠菠菜,紫茄子,红尖椒,西红柿,鲜韭菜,一畦畦的土豆,一垄垄的红薯等等,全系绿色有机食品。月女买来嫁接好的雪梨、香桃、金帅苹果、珍珠萄萄的苗木,挂果后,当有另一番气象。花缸、花坛内,春兰秋菊夏荷冬梅花开四季。偌大空间,圈养些鸡鹅鸭。菜蔬瓜果禽蛋花卉赏心悦目,合了月女事事追求完满,合家团团圆圆的理想追求。
新屋落成后的次年,团团娶了邻村的高中同学秋芳,圆圆嫁给了镇政府一公务员。当然还是择于月圆的八月十六日。这是周家第三代人婚嫁大典的喜庆日子。和月女祥高大跃进时的简办不同,这回周家同时嫁娶,非常隆重热闹。庄人好羡慕周家三代人的幸福美满,夸新娘子秋芳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赞叹周家是个三代大团圆的幸福家、美人窝。
肚子吃饱了,住房改善了,人们产生了鼓起钱袋子的强烈愿望。团团秋芳和当时的年轻人一样,丢下责任田,义无反顾地涌入南下北上亿万打工族的洪流,做着淘金发财的美梦。春节是合家团圆的象征,家中的亲人系着游子的心。一年一度春运大迁徙的奇观便应运而生,这种气势,愧煞衡阳南归雁,气夺极地北溟鱼,举世无匹!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比得上中华民族伟大的凝聚力!
打工五年,让团团秋芳困惑的是农民工太难以融入都市了。一年打工收入当然比种田多好几倍,可追不上深圳房价火箭式的飞涨,连买个把平方都困难,想落户都市的希望渺茫得很。团团秋芳的困惑,也是一代以至数代农民工的心病。他们不敢要孩子,过着高节奏的生活玩命地连轴转。家中两代老人迫切见重孙、抱孙子、享人伦幸福的愿望一年年扑空,这也成了这家人的心病。月女实在不放心,决定秋收后去深圳一探究竟。
来到深圳,月女打量着小俩口的租屋。十平方吧,还不如家里的储物间大。难为房东在这鸽子窝似的小小空间用塑板隔成了厨房间、卫生间、卧室,月租居然要2一3000。真是螺蛳壳里摆道场,那么逼仄,人都转不过身来。住惯了乡下高房大屋的月女,环缩在这斗室里实在憋闷。
在这生活了几天,月女憋了一肚子话。无奈小俩口上下班错位,饭点时三个人总拢不到一块。关于饭食质量口味,已分别评价过,当然比乡下土产少了不止一等味水。
那天难得团聚。饭后,月女郑重地说,“你们听妈说,这种日子我看该结束了。来深圳五年了,你们和圆圆同年结婚的,圆圆的孩子巳五岁。人生在世还不是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舒舒心心过日子。你们倒好,至今不敢要孩子,你们舒心吗?即使在这里买房,把你们和家里的积蓄全掏光,还得背几十年房贷。背上这个大篓子,一世为奴,有一刻舒心吗?有了孩子,那压力会加码,不把你们腰压弯、血耗尽不罢休。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日子,是人过的吗?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意趣?
八月半本来是个团圆节,我们家这几年骨肉分离。我们两代老人每年都对月兴叹。圆圆的孩子外婆外婆的叫,叫得人心暖又心酸心疼。我们的孙子本也该这么大了。你们爷爷奶奶更是叹气咳脑的。他们盼重孙子盼疯了,说见了重孙子死才闭眼。我们也奔六了,乘我们手脚还能动,帮你们带大孩子,一家子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多好!手上有百万积蓄在这里办不成什么事,到乡下就不一样,一定能!
我们农民的命属土,有那么一亩三分地,至少有饭吃。大都市虽好,不是久恋之乡,家去吧!”
老妈一番话,说得小俩口热泪盈眶。秋芳一下子扑入月女怀中,“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团团虽是男子汉,也抱着头低声啜泣。
团团秋芳年底双双回到了南庄。此时,月女娘家北庄及周边几个小村落已和南庄合併成一个大村。两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投入了振兴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大业。土地集约化经营,划片兴办水产养殖场,温室蔬菜大棚,花木苗圃,更气魄的是三千亩稻麦示范区。
过了一年,八月十六秋芳产下了双胞男胎。连时辰也差不多,月上树梢头。难道这家人的遗传基因连生育时辰也能代代相传?真是闻所未闻。天下奇迹!
老周、大香子垂垂老矣,终于盼来了重孙子,而且是双料重孙子。祥高和月女遂了心愿,笑得合不拢嘴。小夫妻早已想好了未来小生命的名字,不管男女,单胎双胎,都以“宝”命名。所以小生命分别叫大宝、二宝。难不成还有三宝四宝接龙吗?笔者不敢断定,那是小夫妻的意愿。目今国家已明令放开二胎,鼓励三胎,并伴有相应的奖励措施。中华民族的繁衍兴旺,幸福美满,本就是中国人的毕生追求。
在大宝二宝热闹的抓周喜宴后,老周大香子均以九五高寿先后含笑辞世。如今祥高、月女也成了年逾八秩的老人。他们的孙子大宝、二宝,确实成了“宝”。大宝是国防科工委某研究院首席科学家,执行嫦娥飞舟的迭代设计任务;小宝成了哈工大最年轻的教授,和他的团队致力于宇宙飞船的研究课题。喜人的是,眼看周家第五代即将临世。
从第四代大宝二宝弟兄始,对于周家来说,他们开了脱离农村老家的先河,在大都市扎了根。这也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村家庭裂变的缩影。乡里的老家是根,城里的小家是繁枝散叶。游子离家千万里,一轮明月照心头!
不管是团聚还是分离,父母是圆心,会旋起或小或大的圆。
地球上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侨居异国他乡的华人,视北京为圆心,炎黄子孙无不心向祖国的心脏。
爱好和平的中国,威望日隆,世界人民日益心向中国。中国必将成为世界的圆心,和而不同,共同筑起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幸福乐园。
中秋国庆双节连,皎皎圆月照山川。最暖心的莫过于苏子的祝辞: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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