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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秋天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凉。昨夜又下了一宿,今早推开老屋的木门,院角那棵苹果树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沾着湿泥贴在地上,像一张张皱巴巴的旧纸。
我蹲下身,伸手去捡,指尖触到叶子上的水珠,冰凉的触感忽然勾得眼眶发烫——这场景,总让我想起母亲。
母亲走了快十八年了,可她的样子,还清晰得像在昨天。
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母亲会把我们姊妹六个叫到炕头,在土灶上烧一锅热水,然后从针线筐里翻出旧布,给我们缝补衣裳。她的手指很巧,哪怕是打补丁,也能把针脚走得整整齐齐。“老大的裤子改改给老二穿,老二穿小了给老三,别嫌旧,洗干净了一样暖和。”
她总这么说,说话时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计,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角的细纹。
母亲的命苦,打小就苦。她三岁丧父,外婆养不起,把她送到深山的舅舅家。舅舅家也不宽裕,母亲五六岁就跟着上山打柴、放羊。冰天雪地的日子,她穿着单衣,脚冻得肿成馒头,晚上回到家,半天暖不过来。有一回下暴雨,她躲在岩石下,被滚下来的石头吓着,从此胸口就结了块,阴雨天总疼得直皱眉。这些事,她后来很少提,还是外婆临终前,偷偷跟我们说的。
十五六岁那年,母亲经人撮合,嫁给了父亲。父亲那时寄住在亲戚家,家里穷得叮当响,两人结婚时,连件新衣裳都没有。婚后搬了好几次家,最后才在村子东头落下脚。我们姊妹六个,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家里的负担更重了。那时候还是生产队,父母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挣工分,傍晚回来,母亲还要烧火做饭、洗衣喂猪,常常忙到后半夜。
我记事时,总见母亲在灯下忙活。她和父亲会在晚上酿黄酒,蒸熟的糯米拌上酒曲,装在大瓦缸里,母亲守着缸子,隔一会儿就搅一搅。酒酿成了,父亲挑着去镇上卖,换些钱给我们买课本、买盐。
有一回,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在缝衣服,灯光昏黄,映着她疲惫的脸,我问她“妈,你不累吗?”她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妈不累,你们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妈就高兴了。”
可命运偏不饶人。七十年代中期,大姐刚出嫁,大哥和二姐刚能帮着下地,父亲却突然遭了难,含冤走了。那年母亲才四十三岁,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送父亲走的时候,她没哭出声,只是攥着父亲的衣角,手一直在抖。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把枕头都哭湿了。
父亲走后,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带着我们去给父亲申冤,跑公社、跑县城,可那时候冤假错案多,母亲又没权没势,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她回到家,把我们叫到跟前,说“娃们,别怕,有妈在,妈一定把你们都养大。”从那以后,她更拼了,白天跟着大哥、二姐下地,晚上接着做针线、酿黄酒,有时候累得直不起腰,就靠在门框上歇一会儿,又接着干。
那时候日子难,我们穿的衣服全是补丁摞补丁,上学的课本是借邻居家孩子的旧书,铅笔头短得握不住了,还舍不得扔。有一年冬天,我想买一支新钢笔,跟母亲说了,她没说话,第二天就去镇上卖了一篮鸡蛋,给我买了一个英雄牌钢笔,自己却连着几天没吃早饭。现在那支钢笔还在我老抽屉里,笔杆上的漆都掉光了,可我一直舍不得扔——那是母亲的心血。
后来土地下放到户,母亲带着我们种了两亩地,种小麦、种玉米,收成好了些,日子才慢慢松快。我们姊妹六个,有的上学,有的打工,母亲还是闲不下来,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院子里种了蔬菜,说“自己种的菜,吃着放心,你们回来也有得带。”
等我们都成家立业了,母亲也老了。她身上的病越来越多,风湿、胸口的硬块,还有常年劳累落下的腰疼,可她从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坚持一个人住。我们要接她去家里,她总说“我在老房子住惯了,你们忙你们的,我没事。”她还会每天拖着病体,去两个儿子家看看孙辈,女儿们去看她,她总要送到村口,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才慢慢往回走。
可不幸还是来了。母亲最疼的长孙女,突然走了。那是她的心头肉啊,她一下子就垮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她还是不跟我们说,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家里,我们才知道她病得多重。即便那样,她醒过来第一句话还是“别告诉娃们,别让他们担心。”
母亲走的时候,很突然,没留下一句话。我们姊妹六个跪在她灵前,哭得撕心裂肺,可再也唤不回她了。她养的那只老狗和老花猫,蹲在灵旁,不吃不喝,守了好几天——连狗都知道,它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每次回到老房子,我总习惯去母亲的木屋看看,仿佛还能看见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针线,笑着跟我们说话。院角的老苹果树还在,月季花还努力的奔放,只是每年秋天,叶子落得比从前更多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事,从来都是我们——她怕我们冻着、饿着,怕我们受委屈,怕我们过得不好。她把一辈子都给了我们,却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这就是我不愿卖掉老房子的原因。尽管邻居几次托人来说想买,我都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
老院里的木屋早已破旧不堪,冬天漏风、雨天漏雨,模样实在称不上好。可我没法放下它——这里留着母亲生前生活的每一处足迹,空气里仿佛还飘着她的气息,每一片土墙每一块砖瓦都连着我的根,藏着我这辈子都没法忘的旧时光。这份念想,哪里是能用钱换的呢?
母亲,您放心吧,我们都好好的。
我们会像您生前反复叮嘱的那样,守着良心、堂堂正正做人,捧着真心、踏踏实实做事;也会把您的善良、勤俭、待人真诚的那些美德,好好传下去,不辜负您的教诲。
您曾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恩情,我们这辈子都刻在心里、忘不了。您从来没有真正离开,一直活在我们每儿女们的思念里,活在我们的日子里。
人生总在某个瞬间生出回味,偶尔会不自觉地掐着指头算——父母亲要是能活到现在,该是即将迈入百岁的老人了。这份藏在时光里的念想,总在不经意间悄悄涌上心头,带着几分温暖,也藏着几分怅然。
2025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