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访杜甫(散文)
文/惠锋
书房的空调嗡鸣着,驱不散窗外七月流火的粘腻。我陷在转椅里,指尖机械地滑动鼠标滚轮,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电子表格,数字与线条如蛇般扭曲缠绕。日光灯的冷白之下,一切皆无血色。就在心神被这数据的囚笼缚得几乎麻木之际,书桌深处传来一声异常沉闷的回响——“嗒”。
循声探去,原来是昨夜随手塞进抽屉的几枚散碎铜钱中,有一枚年深日久、几乎锈蚀穿孔的“开元通宝”,竟从杂物的缝隙里滚落出来,恰巧撞在抽屉内壁的铁片上,发出了那声迟暮的轻叹。下意识将它拈起,一股粗粝冰凉的触感瞬间卷过指尖,掌心陡然一沉,仿佛这小小铜钱承载着万钧山岳。锈蚀的绿斑里,一股森寒的江气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腐木气息,破铜而出,猝然弥漫开来,带着跨越千年的悲郁。屏幕幽蓝的光与表格冰冷的经纬顷刻间模糊、退潮,电子囚笼的栅栏无声消融。
再睁眼时,乾坤已改。寒冽之气彻骨袭来,并非空调冷风,而是深秋江水的湿寒。脚下是摇晃的触感,低头看去,竟是一方狭窄乌篷的船板,朽木的纹路深刻而黧黑,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茎瑟瑟发抖的枯草。江水黄浊,无言地拍打着朽败不堪的船船舷,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低哑的呻吟,仿佛整个船体随时会在下一瞬轰然解体,沉入这冰冷的深渊。举目四望,暮色合围,江面空茫,唯见远处几星渔火,飘摇如同鬼眼在浓雾中闪烁。此身何寄?分明已在玄宗皇帝铸开元钱的盛世之外,漂泊于大唐倾颓的余波里。
“吱呀……”
身后传来朽木摩擦的呻吟,缓慢而滞涩。我猛地转身。只见乌篷深处,幽暗的光影里,一尊嶙峋的影子正缓缓坐起。借着船头微弱如豆的马灯,才勉强看清他的形容——一件深褐色的粗麻衣袍,早已辨不清原色,更被江风磨洗得处处绽露破絮,如同挂在一副突兀骨架上。他扶住船舷的手枯瘦如柴,指节粗大变形,布满风霜冻裂与新磨血痕。乱发如秋蓬,被江风吹贴在额角鬓边,白发多于黑发,丝丝缕缕粘在沟壑纵横的面颊上。脸庞清癯至极,颧骨似要刺破松弛的皮肤,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却倔强地亮着,浑浊里沉淀着惊心动魄的疲惫与悲悯,仿佛吸纳了天下寒士的苦楚与江河的呜咽,又似两盏熬干了油的残灯,在无边的寒夜深处,固执地摇曳着最后一丝微光。唯有那挺直的腰脊,在病骨支离中仍透着一股不肯摧折的倔强。
这便是杜甫了。
“老丈……”喉头发紧,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这穿越千载风尘而来的身影。
“同是天涯……”他开口,声音嘶哑如裂帛,伴着喉间拉风箱似的沉重喘息,“不必拘礼。”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浑浊的江面,“看这水……浑浊如斯,载不动青天白日,却偏生能浮起这……万间广厦。”
顺着他所指望去,沉沉暮霭之中,对岸轮廓显现。那竟是无数灯火通明、直插云霄的摩天巨厦!冰冷的玻璃幕墙倒映着诡异的天光,霓虹闪烁不休,勾勒出骄奢淫逸的蜃楼幻景。豪华游轮如巨兽般无声滑过江面,其上笙歌隐隐飘来,与脚下这方孤船的腐朽呻吟、浊浪的呜咽,形成刺耳到令人心脏抽搐的绝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望着对岸那片纸醉金迷的灯火丛林,眉宇间那深刻如刀刻的皱痕痛苦地聚拢,仿佛被那尖锐的享乐之声刺伤。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筛糠般颤抖。“千年……千年犹如此……”话语被剧烈的咳喘撕裂,散落在呜咽的江风里。
我下意识想上前搀扶他那摇摇欲坠的嶙峋身躯,指尖却猛地一凉!低头看去,竟有几滴刺目的猩红溅落在乌黑的船板上,如同寒夜里骤然绽放的梅朵,无声地洇开——是他的咯血!那血色迅速渗入朽木的纹理,被浊黄的江水无情舔舐而去,凄艳得令人窒息。
杜甫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汹涌的浊浪与对岸的迷幻光影,投向更渺茫的虚无。“兵车行……石壕吏……三别三吏……”他喃喃着,枯涩的唇边泛起一丝比哭更难看的笑意,每吐出一个浸透血泪的名字,身体便不自觉地微微痉挛,“都道是‘诗史’,字字泣血成墨……可这血写的墨迹,又几时能烧穿那重重宫阙的琉璃瓦?换得人间片刻太平?”他猛地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仿佛积压着万千戍卒的寒骨、无数嫠妇的夜哭。“笔……笔太轻!比不过……比不过那催租的鞭痕沉!”话语掷地有声,溅起的却是自己喉头涌出的又一口温热。他将目光吃力地转向我,那眼神如寒潭:“书生……你说,这‘诗史’二字,究竟是……冠冕?还是谥号?”
江风陡然转厉,吹得破旧乌篷如风中残蝶般疯狂鼓荡。对岸的笙歌被风撕扯得更不成调。杜甫倚着朽烂的船篷,瘦削的身体在风中显得愈发单薄欲折,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灼然地穿透夜幕,投向灯火楼台之上那片更深邃、更黑暗的虚空。那目光里不再有对眼前浮华的讥诮,只剩下一种近乎神祇的、无边无际的悲悯,仿佛要将这浊世一切浮华与苦难尽数吸入眼底,再用那支枯瘦的笔,蘸着滚烫的血泪,刻入永恒的碑铭。
我喉头哽咽,胸腔被那无边无际的悲怆与质问堵得密不透风,竟吐不出只言片语来回应。唯有屏息,在这浊浪排空的江心孤舟之上,聆听一个时代最沉重的心跳与最凄厉的灵魂回声。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再次将他嶙峋的脊背猛烈地折弯,仿佛要将那副枯槁的躯骸彻底咳散。他颤抖着探手入怀,摸索良久,才掏出一卷污损不堪的纸卷。纸色焦黄脆薄,边缘已被磨蚀成毛茸茸的絮状。他颤巍巍地将其展开,借着船头马灯飘摇欲灭的微光,显出上面密密麻麻、墨色深浅不一的小字。墨痕多有洇散,笔画间更布满点点暗褐如枯苔的斑渍——那是泪渍?血痕?抑或是千年漂泊的风霜锈蚀?字迹如藤蔓虬结,沉郁顿挫,力透纸背,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骨血深处挣扎着抠挖而出,字字千钧。
“以此……证吾心迹……”他将纸卷艰难地递向我,指尖的颤抖几乎无法控制,“不为传世……只为……”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江风如巨手般骤然扫过船头!那豆大的灯火“噗”地应声而灭!霎时间,天地沉入无底的墨黑!唯有浊浪拍打朽木的呜咽盘旋于耳际。
“杜公!”我惊骇出声,在绝对的黑暗中伸手向前抓去——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冷彻骨的虚空!他嶙峋的身影、那卷浸透风霜血泪的诗稿,连同这艘在浊浪中呻吟的孤舟,如同破碎的泡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
“嘎——!”
一声尖利得刺透耳鼓的嘶鸣破空而来!我猛然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如撞鼓!额角一阵锐痛。定睛看时,哪里还有什么浊浪孤舟?窗外晨光大亮,一只灰羽尖喙的鸟儿正落在书桌边缘的窗棂上,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瞪着我,方才那声惊破残梦的锐叫,正是出自它的喉咙。原来头撞上了冰冷的桌面。
鸟儿振翅飞去。书桌上,昨夜摊开的厚重典籍依旧静静躺着,翻开的书页上,赫然是《秋兴八首》的工整铅字。桌角安放着一杯早已冰冷的残茶,几片沉底的茶叶在杯底无声蜷曲。
我喘息未定,下意识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头间,却赫然发觉右手食指指尖上,竟沾着一抹刺目的暗红!粘稠而微腥!不是朱砂,分明是未曾干透的血渍!惊骇之下慌忙检视自身,却未见一丝伤痕。
目光惶惑地再次落回那册摊开的《杜工部集》。指尖那抹冰冷的暗红,鬼使神差地触碰到了书页上“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的字迹。
指尖触碰诗句的瞬间,书页上的墨字骤然活了!
那浓黑的笔画仿佛饱吸了血泪,不安地蠕动、延展,丝丝缕缕的墨迹竟如藤蔓般从平面的纸张上挣脱出来,蜿蜒向上!它们缠绕交织,在书桌上方的空气里无声地凝聚、勾勒——
一只白鹭清癯的剪影,在光尘浮动的虚空中陡然成形!
它脖颈纤长,姿态孤傲,翅翼边缘的墨色尚未完全凝固,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它微微侧首,那双由墨点凝聚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千年古潭,静静地、带着无边悲悯,凝视着我。旋即,它敛起那似乎还沾染着洇湿墨痕与水气的双翼,向着敞开的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无声地滑翔而去!
我踉跄扑到窗边,只见那墨痕聚成的白鹭,在都市钢铁丛林蒸腾的尘嚣与废气之上,越飞越高,越飞越淡。它掠过玻璃幕墙冰冷的反光,穿过卫星天线织就的巨网,最终化为天际一粒微不可察的墨点,消融进长安城不可追忆的晓风残云之中。
窗外,城市巨大的声浪滚滚而来——车流的呼啸、工地的铿锵、人潮的喧嚣……奏响着盛世的宏大交响。然而,在那白鹭消失的天际线之下,在轰鸣交响的缝隙深处,我清晰地听见了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凛冽的声音,正日夜穿透钢筋水泥的壁垒,固执地回荡在每一扇亮着灯火的窗后——
那是孤舟的朽木在浊浪中发出的叹息,是病骨支离的老者伏案呕出的心血,是千秋之下,一句未竟的叩问撞在时代巨鼎上的嗡鸣。
杜公,从未远去。他不过是化作了那只墨写的白鹭,将一身忧患凝成清啼,栖宿于每一个在浮世中蓦然回首、心头掠过寒意的灵魂深处,永世盘旋。
作者介绍:惠锋,男,61年生人。大学文化,退休教师。周至人,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业余喜欢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等。散文百篇。网名关中剑客,笔名秦风,大唐雄风,渭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