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赌事”
文/寇健全
打赌,在乡间俗称“抬杠”。赌博为利,而打赌却未必图财,有时只为争一口气、赢个名头,哪怕赔上尊严与性命,也在所不惜。
上世纪七十年代,县东头东林村的二牛刚娶了新媳妇,名叫转转,是邻公社粮店主任的闺女。
你或许要问:干部家的姑娘,怎会许给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唉,说来心酸——转转幼时患过脑膜炎,落了病根,脑子不大灵光。她爹一心寻个老实本分的女婿,好让闺女下半生有靠,几经周折,才把人许给了二牛。为表厚意,老丈人陪送颇丰,更悄悄塞给女婿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那年头,饭都吃不饱,一块表堪比今日豪车,金贵得扎眼。消息一出,四邻八乡哗然。
二牛本就爱面子,得了这块表,更是得意忘形。庄稼人戴表,原是闲时显摆,他却偏要日日戴着下地。
耿峪河修堤那阵,众人搬石铲土,汗流浃背,他不但不摘,还故意捋高袖口,让那表在日头下晃得刺眼。干一会儿活,便抬手一瞥,高声报时:“九点二十七!”“十一点整!”——那声音像针,扎进旁人眼里,也扎进心里。
人群里有个叫黑鼻子的,家贫如洗,打小连表针都没摸过,眼馋得心头发烫。他凑上前,怯怯地说:“你这表……借我戴一天成不?你让我干啥都行!”二牛本就瞧他不起,闻言冷笑,眼珠一转,故意激他:“行啊——我屙一泡屎,你当场吃下去,表白送你!”说着,真把表褪下来,在手里抛了两下。
这话分明是羞辱。旁人哄笑起哄:“黑鼻子,敢不敢吃?”谁料黑鼻子性子倔,一听被比作下贱,反倒血往上涌,脖子一梗:“你屙的算啥?狗屙的我都吃得下!”一句话把二牛骂成了狗,两人当场杠上。看热闹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火上浇油,非要看个结局。二牛骑虎难下,只得应战。
黑鼻子提出:表得先交中间人拴虎保管,以防耍赖。二牛咬牙照办,拎起铁锨,转身走向河滩僻静处。众人屏息以待,七八分钟后,他端着锨回来了——锨头赫然摆着四节黄澄澄的屎橛子,竟还成形。拴虎低声劝黑鼻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黑鼻子眼神如铁:“不悔!”又问二牛,二牛也硬着脖子:“不悔!但他若吐了、或没吃完,表还是我的!”黑鼻子冷冷回道:“放心,我让你心服口服!”
话音未落,黑鼻子竟真俯身一口咬下,一节接一节吞了下去,末了还把铁锨舔得锃亮。众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二牛脸色煞白,腿一软,瘫坐在地。拴虎默默将表递向黑鼻子:“你赢了。”
此事如风过野,转眼传遍十里八村。有人唏嘘,有人唾骂,更有人称奇。风声终是吹进了转转她爹耳中。老丈人气得发抖,上门假称表坏了,要借去修。二牛不敢隐瞒,只得如实交代。老丈人拍案怒喝:“那是嫁妆!岂能由你胡赌输掉?想尽办法,必须给我拿回来!”二牛无奈,求拴虎出面。
拴虎嘬着牙花子叹道:“赌局已定,男子汉说话如白布染蓝,岂能反悔?”二牛哭丧着脸:“老丈人要闹,媳妇又是个糊涂人,真闹出事来,我咋活?”拴虎只得去找黑鼻子。黑鼻子冷声道:“还表也行——他得当着当日那些人,也吃我一泡屎。吃不下,表还是我的。”
二牛思来想去,牙一咬:“成!”仍是拴虎作证,仍是那群人围观。黑鼻子去角落如厕,端回一锨“稠稀混杂”的秽物。二牛一看,当场变色:“这……这咋下口?!”黑鼻子冷笑:“你当初可没挑干稀!拉痢疾我都吃了,你若不敢,表归我!”
二牛强忍恶心,硬着头皮啃了两口,腥臭直冲脑门,瞬间跪地狂呕,连连摆手:“不赌了……不赌了……”拴虎沉声道:“既不能履约,表仍归黑鼻子。”黑鼻子揣表入怀,扬长而去。
自那以后,二牛便不见了踪影。七八日后,有人在村头那口深井里发现了他——尸身浮在幽暗水面,早已僵冷。人命关天,公安上门调查,黑鼻子也被带走了。井边槐树无风自摇,仿佛一声叹息,沉入泥土深处。
寇健全,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