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 宗 湖 记
池国芳
从甘南夏河县城往南,车子在蜿蜒的土路上颠簸着,两旁是起伏的草甸和散落的藏寨。约莫行过十七八里,绕过一道长满经幡的山梁,达宗湖便豁然眼前了。
.这湖,藏人尊称为“达宗圣湖”,静卧在海拔近四千米的山坳里,算不得辽阔,方圆不过三百来亩,可那股子灵气,却逼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里的天,蓝得像是刚用清泉水洗过;风里总带着草叶子与野花的清甜,即便是三伏天,日头底下也觉着有丝凉浸浸的意味,不愧是高原上的一块清凉宝地。
这湖的形状,活脱脱像一枚被天神不经意遗落人间的碧玺,又像一位侧卧的仙子,腰身是那般柔婉的曲线。湖水清冽得很,近岸处,能一眼望见湖底那些给水流磨得溜光的卵石,五色斑斓,如同铺了一湖的珍宝。你若掬起一捧,那水凉得直透心脾,滑滑的,带着点说不出的甘甜。水色更是奇了,日光底下,远远望去,并非一味的碧蓝,倒像是一大块极品的翡翠,里头又融了些许孔雀蓝的底子,幽幽的,深深的,仿佛蕴着千百年的心事。湖心最深的地方,颜色便愈发沉郁,墨绿墨绿的,像是能吸走人的魂魄。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湖面皱起千万片细碎的鳞光,恍如哪位神佛将一整箩筐的金刚钻撒在了水上,晃得人眼花。要是赶上云影掠过,光影明灭之间,那湖水便瞬息万变,一会儿是亮汪汪的绿,一会儿又成了沉静静的蓝,煞是好看。
达宗湖的四季,是四幅截然不同的画卷。春日里,周遭的积雪才悄悄融化,草芽儿顶着嫩绿的尖儿,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湖边的冰凌子喀嚓喀嚓地裂开,湖水仿佛也刚从一场大梦中苏醒,水波懒洋洋的,透着股惺忪的媚态。夏天是它最丰盈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绿绒蒿开得泼辣辣的,倒映在湖中,湖便成了个巨大的调色盘,五彩缤纷,热闹极了。秋风一起,草场褪了绿衫,换上金黄的袍子,湖水的蓝便显得愈发深邃、寂寥,像一位沉思的智者。待到严冬,四野皆白,湖面封冻,像一面巨大的宝镜,映着澄澈的蓝天白云,又别是一番圣洁、肃穆的气象。
这湖里,听说生着一种无鳞的冷水鱼,藏人奉为神物,从不捕捞。它们往往成群地聚在湖边浅水处,尤其当虔诚的信徒投放五谷祭品时,那鱼群便黑压压地涌来,大的尺把长,小的才寸许,在水中翻腾跳跃,阳光下鳞光闪烁,那景象,真叫人称奇。湖岸上,生灵更是繁多。旱獭像个胖乎乎的土财主,时常立起身子,机警地四下张望;羽毛斑斓的野雉,“扑棱”一声从你脚边的草丛里惊起,吓人一跳。最是那些水鸟儿,叫不上名儿来,有的通体雪白,有的脖颈上一圈翠蓝,它们时而在水面滑翔,时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叼起一尾银亮的小鱼,给这静谧的湖光山色,添了无限的生机。
这里是藏民心中的圣地,湖岸四周,玛尼堆一座连着一座,五彩的经幡猎猎作响,风每吹动一次,就仿佛将经文诵读了一遍。当地人有转湖的习俗,手里摇着转经筒,口里念着六字真言,步履沉稳而坚定。湖边的滩地上,常能见到他们煨桑留下的桑烟,那股子松柏的香气,袅袅地升上去,融进了云里。若问起特产,除了牧民家醇厚的酥油、香甜的糌粑,便是这满山遍野的宁静与祥和了。
达宗湖左近,便是名震藏区的拉卜楞寺,那佛国的庄严肃穆,与这自然的清灵秀逸,一僧一俗,一人文一自然,竟是相得益彰。从拉卜楞寺风尘仆仆而来的游客,一到这湖边,神情便霎时不同了。方才还在议论着寺院的宏伟、佛像的庄严,此刻却都静默下来。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湖水,半晌不言不语;有的忙不迭地举起相机,可对着取景框看了又看,终又放下,喃喃道:“这景致,怕是拍不出的。” 是啊,这湖的美,不单在眼里,更是在心里,要慢慢地品,静静地受。
我立于湖岸,只觉得心胸间那些俗世的尘埃,仿佛都给这清冽的湖水洗涤干净了。达宗湖,你不像大海那般浩瀚汹涌,也不似名湖那般声名显赫,你只是这般静静地、谦卑地卧在高原的一隅,却自有你的深沉与伟岸。你是一面镜子,照得见天光云影,也照得见人的本心;你更是一盏永不熄灭的酥油灯,以你澄澈的光亮,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信仰与安宁。你这高原的眸子,是如此清澈,如此深邃,直望到人的灵魂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