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诗歌联合会《修竹留云》4931期
游兰州水车博览园随想
作者:梦如诗
那水车很大,须得站远点才能看见它的全貌。它静静地立在黄河边,像一个从漫长时光里走来的、沉默的巨人。巨大的轮辐是用坚实的木料榫卯而成,带着岁月磨洗后的沉黯的赭褐色。轮子边缘,均匀地坠着一排方方的水斗,此刻都空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黄河就在它身旁,裹着浑黄的泥沙,浩浩汤汤地,以一种看似沉缓、实则无可阻挡的力道,向东流去。那水声不像江南溪流的泠泠作响,而是一种低沉的、浑厚的咆哮,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清凉。我走近些,将手轻轻搭在那粗糙的、带着裂纹的木架上,似乎能感到一种微弱的震颤。这震颤,不是来自风,也不是来自脚下的土地,倒像是从木头的纹理深处,从那些被无数日夜的河水浸润过的缝隙里,幽幽地散发出来的。我闭上眼,这吱吱呀呀的声音便越发清晰了,它牵引着我的思绪,逆着这滔滔的黄河水,向上游,向时间的上游,飘荡开去。
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另一个身影来了。那该是明朝的某一天,一个名叫段续的兰州学子,在遥远的云南任满了御史、湖广参议,正要辞官归乡。南国的风物是秀媚的,是“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他或许也曾泛舟于滇池之上,看西山睡美人的轮廓倒映在碧蓝的湖水中。然而,最让他驻足的,恐怕不是这湖光山色,而是岸边那一座座悠悠转动着的、利用水力汲水的筒车。那清冽的水流,随着竹筒的起落,被高高扬起,又哗然地倾入田垄。这一幅图景,想必是深深地烙进了这位游子的心里。他想起了他的故乡兰州,那干涸的黄土高原,那日夜奔流却难以利用的、“望天兴叹”的黄河。一个念头,便如种子般,在他心中生了根:要把这巧技,带回家乡。
这归途,该是何等的漫长与艰辛。带回来的,不只是几张图样,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故乡生计的梦想。可以想见,归来的段续,是如何地奔走于黄河岸边,观测水势,选择地址;又如何地召集工匠,比对木料,反复试验。最初的失败,怕是免不了的。黄河不是南国温柔的溪流,它是暴烈的,是桀骜不驯的。那巨大的水力,一次次地冲垮、摧毁着雏形。然而,这位执拗的御史,硬是凭着心中的一股信念,终于让第一架庞大的水车,在兰州的黄河边,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那该是怎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景象!巨大的轮子,借着水流的力量,发出沉重而又欢快的吟唱。一个个空着的水斗,沉入水中,舀满浑黄的河水,被缓缓推至顶端,然后顺势一倾,那黄河之水便哗啦一声,泻入木槽,沿着纵横的渠沟,欢快地流向那片渴望已久的土地。从此,岸上的高坪,有了水汽的滋养;田里的禾苗,尝到了母亲的乳汁。这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当时的兰州人听来,怕是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更要悦耳,因为那是生机,是希望,是生活得以延续的安稳节拍。
我睁开眼,重新看着眼前这作为景致的水车。它此刻的静默,反而更衬出它往昔的喧腾。它不再汲水了,它退休了。它存在的意义,仿佛从一种实用的“工具”,变成了一种供人凭吊的“文物”。那些曾依赖它灌溉的田地,早已被林立的高楼所覆盖;那些曾因它而雀跃的农人,也早已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现在的它,更像是一尊雕塑,一首凝固的诗。
然而,我总觉得,它又不全然是死的。你看那黄河水,亿万年来,不就是这样不舍昼夜地流淌着么?水车虽然静止了,但那推动过它的力量,那养育了这片土地的精神,却如同这河水一般,从未停歇。段续引进的,又何止是一项技术?他引进的,更是一种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智慧,一种因地制宜、化险为夷的创造精神。这精神,早已融入了兰州人的血脉里。今日的兰州,跨河的大桥,沿岸的堤坝,哪一样不是这种精神的延续呢?
夕阳的余晖,给水车巨大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黄河水依旧黄浊浊的,流得从容不迫。我转身离开,走了很远,回过头,还看见那巨轮沉默的剪影,立在天地之间,立在长河之畔。它不再歌唱,但它依然在诉说。诉说着一段过往,也预示着一脉将来。那黄河水的咆哮声,此刻听来,竟像是为它所作的、最深沉、最恒久的伴奏了。
2025、9、24晚
作者简介:梦如诗,甘肃省诗词学会会员,都市头条认证主编,中华诗歌联合会主席兼总编辑,惠川文学社文学顾问。原《胡杨林·古风雅韵》编辑,《新浪》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遥远的吻》、《红颜无恨》、《憨土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