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北关小学后才知道,五、六年级不在本校,而是在北什方院,它的北侧就是闻名全国的太原钢铁厂。上学路途较远,中途还要过一条小河:北沙河。这是一座破旧的寺庙,教学设施简陋,课桌椅也是长条桌、长条凳。学生大多是大北关的,也有几个北门街的。不几天,我就和大家混熟了,经常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课间休息时,就一起爬上旁边的一座砖塔上去玩。
学校没有食堂,离家远点的同学都从家里带饭,由学校给热一下。同学中有带炒菜的,也有像我一样只带馒头或窝头,再加点咸菜的。那时好像也没有谁叫苦,我更不觉得有什么苦。有学上了,心里美还美不过来呢,那里会有什么苦不苦的想法和感觉呢?
邻居郭厚卿老师是父亲学校中师部的有名的语文教师,在路上碰见父亲,问:“老郝,你儿子好多天不见,哪里去了?”父亲回答说:“到大北关小学上高小了。”郭老师说:“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就不怕让河漂上走了?你也真放心啊!这样吧,我给国师附小说说,让他到咱们附小上学吧。”
国民师范附属小学,按今天的说法,那是一座重点学校,很有名,要进去,不容易。当然得经过严格的考试。考试情况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后来听父亲说,考过以后,教导处张主任曾找他谈话,问他:“老郝,你儿子在家上过高小没有?”父亲怕学校不收我,就撒了个慌,回答说:“上过。不过,乡下学校水平低,他没学好。”张主任笑笑说:“老郝,这你哄不了我,他没有上过高小。算术题的卷子,他的答案都是对的,但是计算的式子不对,得数都对,是他心里切算出来的。让他来上学吧,努力些就是了。”
这样,我就进了国民师范附小,还是读五年级第二学期。
两个星期没有去大北关小学了,也不好意思去给学校讲自己上了国师附小,书钱也还没有交,交吧,眼下又没有钱,觉得有点没脸见人,对不起老师,正不知怎么办是好。这时,大北关小学的老师听我的同学说我已上了国师附小,就委托同学叫我把书退回去,还让同学对我说,你能上国师附小好,向你表示祝贺。大北关小学的老师既没有向我要一分钱,也没有一点责备我的意思,还对我表示祝贺,让我无比感动。世上真的就有这么好的教师,对一个贫寒家庭出身的孩子如此关爱,如此体贴,热诚相助。师德至伟,大爱深挚,至今想起,或每每向他人提起,仍然令我心潮激荡,热泪盈眶。
我土头土脑,操着浓重的乡音,在附小同学中是个异类,但并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很快就融入了这个新的集体之中。我在老家时做过幻灯,在好不容易拣到的破玻璃片上画上个小人,用纸卷个筒,端着油灯往土墙上一照,和家人与同学自娱自乐。来到大城市,玻璃纸到处都可以拣到,纸盒、玻璃也有的是。我做了个幻灯盒,在玻璃纸上画上个什么,晚上拿到学校去演,很受同学欢迎。那时社会文化生活非常贫乏,就这么个东西,伙伴们看了都还挺高兴。国师副校长的女儿是我校六年级学生,听说还对他人夸我说:“老郝的儿子可好哩,还会演幻灯呢。”
国师附小学习条件和环境很好,老师个个教学有方,我很爱听,学习热情高涨。我虽然没有上过五年级第一学期,但好像也没有觉得学习有多难,语文、历史、地理学得最好,小考没有下过90分。学校大操场四周的粉墙上画满了地图,地理课作业主要就是画地图,很容易就能把山川地貌、地名、交通、物产等等背个滚瓜烂熟。算术、自然学得也不错。最头疼的是体育,跑不快,跳不高,耐力和速度都不行。小孩大都爱夸奖,老师越夸奖,就越努力,成绩就越好。体育老师不喜欢我,我也就不喜欢体育,同其它各科相比成绩最差。期末考试结果,我在班上排名第一。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想大家也不会想到。
放寒假了。住在我家隔壁的国民师范教导处王凤莲老师对我父亲说:“老郝,今年春季国师初师部要招一个班新生,让你儿子报名考一下,如能考上的话,你家的生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困难了。”父亲说:“他还有一年没上,没有学过,怕不行吧?”王老师说:“你把他的语文、算术作业拿来我看看。”王老师看后对父亲说:“语文还差不多,算术没学过,差得远。还有40来天,你赶紧找人给他补习一下,还来得及。”
父亲找了学校中师部一位叫吕养谦的学生给我辅导算术。他满脸麻子,当过技术员,数理化学得好,同父亲关系不错。教材是从街上买来的一本小升初数学指南,整天钻在父亲锅炉房旁边的小黑屋里,在吕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了起来。书中尽是一些我从来没有学过的知识,什么鸡兔同笼啊,火车相向运行啊,等等。吕老师热心教我帮我,完全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他知道我家也无钱可付。就这样,突击了近一个月,便匆匆走进了考场。
那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老师带着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静静地向考场走去,只听见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心在嗵嗵嗵嗵地跳。那种紧张的心情,是我一生之中仅有的一次体验。
语文卷子似乎还不难,算术卷子有几道题一看就有点发懵。考试结果,父亲跟有关老师打听了一下,说是语文还可以,问题不大,算术不及格。管数学的王伯鸿老师查了一下我的卷子,对父亲说,一道难题他倒是做对了,容易做的题反倒没有做好,我还给他找回3分。
接下来是复试。共两项,一项是面试,有语文、历史、地理知识,好对付;还有速算,就有点难。老师问:多少加多少,减多少,再乘多少、除多少,等于多少?测试你的计算速度、反应灵敏度,越快越准确得分越高。看老师表情,还算可以。另一项是体育,考带球投篮。要命!我从乡下来,只玩过棉花一团用线缠成的“皮球”,从来没有摸过篮球,不会带球跑,更不会投篮。从球场这头到那头,开始是拍着球怎么也跑不起来,待到带球跑起来了,到篮下了,球又控制不住,出界了!场上一片哄笑。我急得浑身发热,头上直冒汗。赶紧拣回球来投篮,球又不听使唤,一个都投不进去。这时,哨音响了,时间到了。场上又是一阵哄笑。真是出尽洋相、丢死人了!体育老师虽然同我家是邻居,同父亲关系也挺好,但考试面前人人平等,也只能给个不及格。
考试录取名单公布了,大红榜贴在校门外的南墙上。这次原定招一个班,因报名人数太多,听说有1800多人,最后决定招两个班。民间有个传说:“太原成立了个国民师范,街上拉洋车的少了一半。”上国师的大多是贫苦人家的子弟,薄一波、徐向前、程子华以及杜润生等老一辈革命家当年都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那时穷人多,上师范吃公费,很受追捧,能考上国师是很幸运的事情。我深知自己不行,看榜时不是从前面往后面看,而是从后面往前面看,很快就在备取生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备取生稍微靠前的位置上。略感高兴,总比榜上无名好,还是有被录取的希望的。
但开学快一个月了,我还是没有被录取。一个老师的孩子,是我在国师附小同班同学,已经去上课了,可我还没有进去。我在附小的班主任冯明秀老师为我打抱不平,对父亲说:“他和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学生,他的学习不如你儿子,他能上,你儿子为什么不能上?我要找校长去说!”最终他还是没敢去找校长说。父亲着急得很,也不敢去找校长。有位老师看不惯,气不平,硬是一把将父亲推进了校长办公室,父亲这才壮着胆子向教导处丁主任提出了我的入学请求。丁主任说他事情多,记不住,等那天开会研究,看到校长来的时候,再到办公室来给他提个醒。一天,父亲看见校长来了,丁主任也来了,就去找他们,刚到门口,丁主任抬头看见了父亲,就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很快,我的入学问题就解决了。
上了国师,是我的命运的大转折,对我来说简直就像进了天堂。每月6·5元的伙食费,午饭、晚饭不是二米(大米加小米)饭,就是拳4两面一个的大馒头,还有一大勺菜,有时还有肉,对我这个在老家从来没有吃过肉的孩子来说,每天都像过大年似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课本也是学校发,作业本得自己买,到街上买点废品账本,废旧纸张,订个本子,就解决了。学校还用伙食结余,给全校每个学生做过一套蓝色斜纹布的衣服,国庆、五一游行时穿上,胸前戴上“国师”校徽,队伍整齐雄壮,那是相当的自豪。
母亲来太原送我上学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家庭经济状况也有所好转,好日子开始了。但很不幸,过了还不到一年,母亲就因积劳成疾,突然撒手人寰了。她患的是肺炎,并非不治之症,只因无钱上医院治疗,结果错失良机不治身亡,年仅46岁。
母亲的去世,对我是个天大的打击。她死于1952年1月28日。我记下了那个痛苦的终身难忘的场景。在那个阴郁的晚上,母亲躺在炕上,眼里流出别前的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孩子,……我是不行了,……以后你要好好听你爹的话。……你已经长大了,我死了也不结记你了……”我听着,心如刀绞,不觉眼泪淋漓,跪在母亲身旁,说:“娘,你不会死,你会好的,再打上一针盘尼西林就好了……”母亲摸着我的头,对父亲说:“我是不行了,不要……瞎花钱了,给我买不起棺材,可以买一领席子卷一下,省点钱让你们以后花,你们以后会困难的……”我更哭成了一团,父亲眼睛也红了,对母亲说:“不要紧,我一定经营他成人。”第二天中午,母亲就和我们永别了。
我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当运送母亲的遗体去埋葬时,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我只有将悲痛化为力量,刻苦学习,增长本领,作为对母亲的报答。
我更知道,没有母亲的引领,我就不知学习的重要,就不会在苦难中坚持上学。是她为我开辟了前进的路,是她铸就了我刚直不阿、勇往直前、不屈不挠的灵魂。
为补贴家用,寒假我为老师集训服务,暑假到建筑工地挖地基赚钱,一立方1元,那年夏天赚了18元,相当于我们差不多3个月的饭钱。
我上学晚,又是个跳级生,读书太少,基础很差,也许还算努力吧,进入初师,考试成绩很快就进到班上前几名。初师毕业,因年龄较小,可以上中师,毫不费力经统一考试,分配到太原第一师范。那是一座以教学质量著称的名校,我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中师毕业,又正好赶上那年高校扩招,允许师范生报考师范类高校的有关专业。我和父亲商量后决计一试,没有想到,结果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更没有想到,一开学,系里就指定我为学习班长,一班之长。过去我从来没有当过班长和团支书记,顶多就是个支部学习委员。
考过之后,经和父亲商议,我背着用小被子包着的母亲的遗骨,循着当年的来路,将她送回了老家,安葬在故乡的土地上。这们,不论我考到哪里,或分配到何地工作,都可放心走向远方。
我深深感到,人的一生,充满变数,在转弯的地方走向何处,作何选择,偶然因素作用很大。如果当初母亲不带我从农村闯入城市谋求出路,仍旧在家种地,我可能就会终身务农;如果报社容纳我当个勤杂人员,打水扫地,我可能就会以此为生;如果机器厂不嫌我瘦弱无力,收我当个锻工,我可能将成为一名工人;如果裁缝师父善待我,我可能就会成为一名裁缝,终此一生……不论哪条路能行得通,我都不会走向后来的生涯。诸多偶然的叠加,造成了某种必然。我要感谢我在人生路遇到的每个人,每个帮助过我或没有帮助过我的人,甚至包括那位裁缝师傅。
当然,人的一生,如同一个国家的历史一样,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就我来说,如果说其中也包含着某种必然因素的话,那就是在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社会和家庭环境的共同作用下,心中燃烧着一团火:我要上学,我要读书,做一个对祖国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
我有机会得以上学读书,首先要感谢母亲和父亲的见识、决断和毅力,同时,也要感谢我在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么多的贤师,那么多的好人,没有他们的关心、爱护、支持和帮助,没有他们那种不求任何回报的诚挚扶持,我这个穷孩子就很难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登进学校大门。从初师到中师,从中师到师范大学,整整10年啊,如果没有人民的供养,我根本就上不了学,从而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我。我常常说:“我是吃人民的小米长大的。”对祖国、对人民、对党常怀感恩之心。我的一切都是祖国、人民和党给的,我的一切属于祖国、属于人民、属于党。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想着对得起祖国、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 (完) (201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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