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归乡
第一节:离城
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宏达工地外的土路上,却已挤满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零乱的行李。没有告别,没有喧哗,只有编织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了嗓音的催促。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气氛笼罩着这群即将离去的人。
林守成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厚重的、印着模糊商标的蓝色编织袋,里面塞满了被褥和几件磨损的工作服;一个略显陈旧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装着身份证、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封《停工补偿确认书》,以及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缸子。这就是他二十多年城市打工生涯的全部动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工地,那些他曾挥洒汗水的楼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剩下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像一群沉默的巨兽。他心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虚空。这里从未属于过他,他只是个过客,如今连过客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挤满了和他一样带着大包小裹的打工者。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疲惫的气息。人们大多沉默着,或靠着车窗打盹,或茫然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城市的光鲜亮丽,如同隔着橱窗的展览,与他们无关。他们是这座城市的血液,却在需要时被轻易地排出体外。
第二节:途中所见
火车站广场上,人潮汹涌,比往日似乎更加混乱。售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龙,大多是面色焦灼的农民工。电子显示屏上,许多南下的车次后面标注着“停运”或“晚点未定”。空气中弥漫着不安。
林守成买到的是一张无座票,开往西北方向的慢车。挤上车厢,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过道里、厕所门口、车厢连接处,都塞满了人和行李。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咳嗽声、女人的抱怨声、泡面的味道、脚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他好不容易在车厢连接处找了个角落,把编织袋垫在屁股底下,蜷缩着坐下。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城乡结合部所取代,最后是一片片冬日光秃秃的田野。
对面,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年长的老汉,正就着咸菜啃冷馒头。两人目光相遇,苦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老哥,也回去了?”老汉问。
“嗯,工地停了。”林守成答。
“都一样。俺那个厂子,说环保不达标,也给封了。”老汉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没人要了,不回去咋整?”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沉默。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而重复,像在敲打着每个人心中的无奈。林守成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思绪飘回了会宁老家。那几亩靠天吃饭的薄田,那几间多年未认真修缮的老屋,还有妻子在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的言语……近乡情怯,更多的是一种对无法应对的现实的恐惧。
第三节:黄土无言
两天一夜的颠簸后,火车在一个简陋的县级市小站停靠。林守成又转乘了一趟破旧的中巴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摇晃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山口。剩下的路,需要步行。
踏上故乡的土地,一股混合着黄土和干草味道的风扑面而来。深秋的黄土高原,一片萧瑟。山梁像老人裸露的脊背,沟壑纵横。田野里,玉米和高粱早已收割,只剩下枯黄的茬子。土地干裂开一道道口子,如同饥渴的嘴唇。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蓝色,太阳有气无力地挂着,没有多少暖意。
几亩所谓的“水浇地”,实际上也只是靠山腰一个小蓄水池偶尔的补给。池子里的水已经见底,泛着绿藻。他走到自家地头,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土质粗糙,从指缝间簌簌流下。他想起离乡前的那年春天,种子播下去,就盼着风调雨顺。可往往是,一场透雨过后,便是漫长的干旱。麦苗挣扎着抽出稀稀拉拉的穗子,籽粒干瘪。
他心里默算着一笔账:一袋化肥涨到了一百多,种子也不便宜,耕地的机器租金、雇人播种的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亩地的成本早已突破千元。就算风调雨顺,亩产七八百斤麦子,按现在市场上一块二一斤的价钱,满打满算也就九百来块。这还没算自己投入的几乎一整年的劳作时间。若是遇上像去年那样的旱年,亩产只有两三百斤,那便是血本无归,倒贴钱!
“这地,种不得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干冷的空气中。土地无言,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如同它沉默地承受了祖祖辈辈的希望与失望。
第四节:老屋与妻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山坳里的村庄映入眼帘。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许多土坯房已经坍塌,只剩下残垣断壁。村子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几条瘦狗在村口懒洋洋地趴着,见到生人,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他的家,是三间低矮的土坯瓦房,墙皮脱落得厉害,木窗棂歪斜着。屋顶的瓦片间长出了枯草。妻子王桂芹听到狗叫,从屋里迎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鬓角已经花白,脸上是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的痕迹,比林守成记忆中的样子又苍老了许多。
“回来了?”王桂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接过他手中的编织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嗯,回来了。”林守成应着,目光扫过冷清的院子,心里一阵酸楚。
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小小的旧电视机和一把落满灰尘的落地扇。土炕冰凉,灶膛里也没有生火。一股清冷的气息弥漫着。
“还没做饭?”林守成问。
“这就做。”王桂芹忙活着去舀面,“知道你这两天到,估摸着是这趟车。先喝口水,炕上歇歇,暖和暖和。”
所谓的暖和,也只是心理安慰。炉子点起来,屋里才有点热气。夫妻俩对坐着,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多年的分离,使得最亲近的人之间也生出了一种陌生的隔阂。沉默中,只有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声音。
“村里……没啥人了吧?”林守成打破沉默。
“没了,年轻的都出去了。老的……也没剩下几个了。”王桂芹叹了口气,“上个月,后街的李老栓走了,也没人抬棺,还是镇上派人来帮忙料理的。”
“地呢?还种着吗?”
“谁还种?种一亩赔一亩。咱家那几亩,去年旱得颗粒无收,今年我就没再下种,荒着了。”
荒着了。这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林守成的心上。农民不种地,地荒着,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延续了千年的生存方式,在这里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回来的这个“家”,除了这几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和一个等待他的妻子,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未来的路,比眼前这黄土高原的沟壑还要迷茫。
夜色降临,山里的风格外大,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躺在久违的土炕上,林守成却毫无睡意。工地的喧嚣、火车的拥挤、故乡的凋敝……一幕幕在脑海中交织。他回来了,但归途,似乎并非抵达,而是另一个更为艰难的起点。
(第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