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
黄雀在渎边,去渎边就可以捏到黄雀。且慢,别误解题目,不是你去我去都能捏到黄雀的,黄雀鬼着呢。
首先这雀并不黄,也不是人们映像中的歌唱家。它应该是喜鹊的一类,肚下毛是白色的。喜鹊喜欢小群体活动,吃害虫也吃庄稼,一般在树上过夜。渎边黄雀却是大群体活动,遭殃的主要是庄稼。渎边没有大树林却有大芦滩林,渎边黄雀就在大芦滩里栖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类生存自古就是靠狩猎打鱼农作。渎边有黄雀自然要吃,何况它还抢我们的谷物,只是今天我们过度挤压了野生动物生存空间才有保护之说。
渎是指入湖的喇叭口河道,宜兴在滆湖和太湖之间,一地牵两湖,是典型的水网鱼米乡,渎区芦荡更是闻名遐迩。在人民公社以粮为纲围湖造田芦苇生长面积骤降情况下,1966年宜兴渎边芦席和芦帘生产依然达到65万多张和85万多条。鼎盛时芦荡规模可见一斑,难怪芦林也被当作稻田一样,明清时一直征收着赋税。
渎边黄雀是一种候鸟,总是在麦熟或稻熟时光临,其时也是芦苇茂盛时期。到底是谷熟吸引了它们还是芦苇吸引了它们,大约兼而有之。麦熟时来的,渎边人叫它麦雀,稻熟时来的叫稻雀。譬如麦雀季,捏黄雀佬下午两点钟便开始做准备工作了。对,宜兴人称捏雀人就叫捏黄雀佬。“佬”不仅指成年汉子,也往往连着职业一起称呼,如剃头佬、箍桶佬等等,尽管捏黄雀只是季节性的。一个“捏”字还说明这黄雀是用手去捏来的,不是弓弹甚至枪打的。
捏黄雀佬要准备什么呢?第一是准备一盏围灯,当然有电筒更好。围灯是自制的,这可以节约成本。因为我们的故事是说着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整个渎边,没听说那个捏黄雀佬会奢侈到买把电筒。灯是一只大口瓶,瓶盖戳个洞,再插一支细管,细管里是灯芯,瓶里装着火油。拧紧瓶盖,火油不会外溢。然后是一只木小盒子,但一面是玻璃。灯放在盒子里,并被隔层支架固定着,盒子挂在胸前,玻璃面朝着前方。第二是网兜,并要有一米多长的兜杆。第三是一面铴锣。
大约下午三点,黄雀来了,少则三五百只,多则上万,来了就开始觅食。捏黄雀佬站在村头高处就可以看到雀阵,并知道它们大致在哪处觅食。四点半,黄雀们粮足水饱,乘着天还大亮,叽叽喳喳开叫了。开叫是心情舒畅的表达,也夹杂着谈情说爱,于是交配也在这叽叽喳喳中进行。五点多,黄雀们要寻找过夜之处了,便向芦滩飞去。这时捏黄雀佬要跟踪而去,这叫看帐。为了不让黄雀们过于分散,几个捏黄雀佬要使用敲铴锣惊吓的方法,小心地在黄雀阵周围远距离驱赶,最后赶至一个相对集中处。那里一定通风条件好,轻轻摇曳的芦苇叶仿佛在与黄雀嘘嘘小语,这让黄雀们倍感安全。
芦滩很深,虽然知道黄雀们的大概位置,但天黑进去还是会迷失方向的。譬如周铁镇港口到徐渎一带,穿过三里岸上芦滩才能看到水,再穿过上百米水上芦荡才看到太湖浪,看到浪的地方,渎边人叫作白浪头,岸上芦滩则叫荡上。大约五点半,捏黄雀人开始进荡上。进时要像贼一样轻手轻脚,如果“啪”一脚踩断芦管,可能就导致整阵黄雀离去。当看到前方有散落的黄雀,则表示接近雀群了,就潜伏下来等待。四周全黑了,天上星星亮了,这时可以把围灯点起来了。借着灯光,再轻手轻脚深入,直到抬头看见的都是棉花团,这时灭灯,再次潜伏。芦滩里怎么会有棉花团呢,呵呵,所谓棉花团就是黄雀们的小肚肚毛,可爱吧。
大约晚上九点,黄雀把头侧向一边翅膀里睡觉了。如果这时踏断一根芦苇,声响只会引得旁边的黄雀飞移米许重新栖息,不会引得整阵黄雀离去。根据经验,捏黄雀佬们可以开始捏了。捏黄雀佬的上衣很宽大,腰部用绳子一束,敞胸的衣两侧就成了大口袋。这时伸右手抓来一只黄雀,送到嘴边朝着颈部气管一咬,黄雀来不及“吱”一声便断了气,被丢进侧衣兜。右手再伸出去时,左手一只已到了嘴边。就这么左右开弓,一会儿便塞满了衣服两侧。塞满了怎么办?别急,他们带着大布袋,一个大布袋可以装二十多斤呢。把衣侧里的黄雀灌进布袋,把布袋寄存在芦林里,又可以继续前进了。直到听见太湖水浪,脚下的高帮雨鞋也踏进了水里,差不多可以收工回头了。有人说卢滩里会不会有毒蛇,不小心冒犯了它的地盘不得了。放心,芦滩至多只会有水蛇,不会有毒蛇,毒蛇不喜潮湿之地。
整个过程,始终在无声无息中进行。据了解,一个手面好的捏黄雀佬,三个小时竟能捏到几百只达七、八十斤,一般的能捏个五、六十斤。这时的捏黄雀佬,如果让你看见,也许会吓个半死。因为他浑身上下包括脸上,都是黄雀血和黄雀毛。凌晨三点多回到家,挦干尽黄雀毛,并用柳条从颈到嘴穿起,十只一串的黄雀就可以上街出售了。街上有市管委,但那时没有保护之说,市管委也就不禁止黄雀出售。品相好的黄雀,一串大约可以卖五毛钱,次则次之。当时生产队里计工分务农的村民,一天只能挣三、五毛钱。
当然,捏黄雀佬是辛苦的,尤其是在芦滩里,找不到寄放的布袋,甚至迷了路出不来的也有过。经验足的捏黄雀佬,会在进芦林前就看好风向,黑夜里根据芦叶的摇动来辨别方向,有月亮时,也可以参照月亮来辨别方向,但新手就麻烦了。今年70岁的原洋溪公社知青戴利平说,他也捏过黄雀,虽然是新手第一次,竟也捏到一百八十多只。从邾渎进芦林,忽东忽西不辨南北,到凌晨三点多出芦苇林,感觉四周很陌生,一问路人才知,竟然到了新庄公社的茭渎。凌晨三点的农村,路上怎么会有人呢?因为渎区土质好,适宜种蔬菜。渎区菜进城,是肩挑船摇来的。为了赶早市,他们早早就上路了。当时有句话叫“天亮三十里”,即天亮进城,已经走了三十里路。
一个麦雀季下来,是不是捏黄雀佬都发了?其实也发不了多少财,因为只有短短十天左右,黄雀就离开宜兴了。况且也不是天天有大阵的黄雀来等着你去捏,就是天天有,从下午到第二天早上怎么高强度辛苦加熬夜,当天下午还能去吗?再是,捏黄雀确实是一门技术活,所以始终只有极少数人去从事。雀季也只有十天,所不同的是麦雀季芦苇较矮,稻雀季时,芦苇高了,伸手往往够不着,要多靠网罩。
宜兴名菜有屺亭香酥雀,说的就是过去在屺亭驿街能吃到渎边黄雀,油炸吃,连骨嚼,鲜香肥嫩,美味让人难忘。在1949年后的计划经济时代,家家食油有限,没有谁会奢侈到用油去炸黄雀。但清炖黄雀同样鲜嫩可口,而且同样可以连骨嚼,黄雀骨比田鸡骨都嫩。也有当天实在卖不了的,带回家腌制一下,以后拿出来烧咸菜,又是一道美味。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渎边黄雀基本绝了。原因当然不是被捏黄雀佬捏光的,而是在以粮为纲政策下,芦滩没有了。譬如就在洋溪公社的太湖渎边,砍去芦苇,挖去芦根,就变出了一千多亩稻田。因为芦荡淤泥极为肥沃,稻、麦亩产竟能收获1200多斤和800多斤,号称吨粮田。这在缺少化肥的那年月,简直就是创造了神话,所以引得有一年全国性粮食会议,就在洋溪的徐渎村召开。
2021年8月 宜城荆阳新村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出版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在氿一方》、主编集《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