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墟之影
第一章:枯井的凝视
太阳是一块冷却了的白铁皮,挂在天上,光没有温度,只把影子削得又薄又尖。村子就卧在这些纵横的阴影里,像一头奄奄一息的巨兽,脊背上裸露着断墙和枯草的皮毛。
守墟人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久了。具体多久,记不清,时间在这里是黏稠的,不流动的。他只记得,自己是村里第一个打不上媳妇的光棍,在一个类似的、白铁皮一样的日子里,把自己投进了村中央那口枯井。死,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他变成了井底的一团意识,一双眼睛,能从任何一处阴影、一道裂缝里漫出来,凝视着这片他无法离开的“墟”。
他的视线,今天黏附在井沿一块潮湿的青苔上。他看到阿光扛着几块残破的砖头,慢吞吞地走到井边不远的那片空地上。阿光的动作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一下,一下,和着泥,把砖头垒起来。他砌的是一堵墙。这堵墙砌了怕有十年了,总是砌到齐腰高,夜里不知被谁推倒,或是自己就塌了。第二天,阿光又默默地来,从头开始。没人问他为什么砌,也没人关心墙会不会立起来。这堵墙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成了阿光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了这村子风景的一部分。
几个影子晃了过来,是村里的其他光棍。他们的脸像是被同一块磨石磨过,五官模糊,带着一种长年累月被失望浸泡后的麻木。他们蹲在离阿光不远的地方,看着那堵永无完工之日的墙,眼神空洞。
“昨晚上,听见猫叫春了。”一个说,声音干涩得像揉搓枯叶。
“叫得人心烦。”另一个用脚搓着地上的土疙瘩。
“南头老李家那闺女,回来了。听说在城里,跟过好几个。”第三个的声音里,有一种混合着鄙夷和羡慕的复杂情绪,像井底泛上来的沼气。
阿光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泥刀刮过砖面,发出“沙沙”的噪音,像是在磨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他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像是有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更用力地把一块砖按进泥里,仿佛要把所有说不出的东西都砌进这墙里。
守墟人的视线从青苔上滑开,附着一只飞过的苍蝇,飞进了梅嫂家的院子。
梅嫂正坐在门槛上剥豆子。豆子圆滚滚的,从豆荚里蹦出来,落在盆里,发出单调的脆响。她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子已经有些发福,但眉眼间还残留着年轻时姣好的轮廓,只是那轮廓如今被一层焦虑和怨气笼罩着。她娘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什么,每一声响动,都让梅嫂剥豆子的手指更用力一分。
“咣当”一声,像是盆掉地上了。
梅嫂的手一抖,一颗豆子蹦到了地上,滚进了阴影里。她没有去捡,只是盯着那阴影,眼神直勾勾的。院墙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一团模糊的人形,又像是一堆会呼吸的彩礼盒子。她知道那是“财鬼”,它无处不在。有时候在镜子的水银里,有时候在娘家人的眼神里,有时候,就像现在,直接趴在她生活的阴影里,对着她呵出冷冰冰的、带着铜锈味的气息。
守墟人的视线感到一阵寒意,从梅嫂家的院子缩回,重新沉入井底。井壁冰凉,上面布满了各种划痕,有些是当年寻死的人留下的,更多的是无意义的、一代代光棍们用指甲抠出来的印记,像某种无法破译的诅咒经文。井底没有水,只有厚厚的、腐败的落叶和一种永恒的潮湿。
他听见井口上方,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他们在唱着一首古老的、关于嫁娶的歌谣,但歌词被他们改得支离破碎,充满了嘲弄和一种不自知的残忍。歌声飘下来,在井壁碰撞,变得扭曲、怪异。
黄昏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白铁皮的太阳沉下去了,阴影不再是尖锐的,而是融成了一片巨大的、柔软的黑暗,把村子连同那口枯井、那堵残墙、以及所有的光棍和怨女,一起吞没了。
只有守墟人的凝视,还在黑暗里亮着,像井底两盏永不熄灭的、冰冷的鬼火。
第二章:墙
天还没亮透,是一种混沌的灰色。阿光就已经在那片空地上了一—他的墙边。
昨夜里,墙又塌了一小段,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断口参差不齐。阿光并不感到意外,他甚至没有去审视那倒塌的部分。他只是蹲下身,用手一点点把散落的砖块拢到一起,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泥土是昨夜新和的,带着一股腥气。他的泥刀是一块磨薄了的铁片,木柄被手汗浸得油黑。
砌墙的动作是机械的,近乎一种禅修。一铲泥,一块砖,用刀抹平,再一铲泥,再一块砖……循环往复。阿光的眼睛盯着砖缝,似乎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让这条缝横平竖直上。只有通过这种绝对的专注,他才能暂时忘记一些东西。忘记村口小卖部电视里那些光鲜的城市画面,忘记多年前那个和他“打伙”过一阵子的女娃子身上温热的气息,更忘记爹娘临死前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屋子时,那种混合着担忧和绝望的眼神。
那女娃子叫小芬?还是小芳?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手很软,在玉米地里拉过他一次。后来她去了南边,开始还有信来,信纸上有香皂的味道。再后来,信没了,人回来了,打扮得像个城里人,见了他,眼神飘过去,像不认识。听说她要的彩礼,够他砌一百堵这样的实心砖墙。
墙,砌到齐膝高了。阳光挣扎着穿透晨雾,照在潮湿的砖面上,泛出微弱的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过,瞥了一眼阿光和他的墙,摇了摇头,走远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幅景象,如同习惯了自己的衰老和这村子的死气沉沉。
快到中午时,梅嫂来了。她挎着一个篮子,像是要去地里,却绕了个弯,走到墙的这边。她看着阿光砌墙,看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神不像那些老人那样麻木,里面有一种焦灼的东西在燃烧。
“这墙,”梅嫂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能挡住什么东西?”
阿光的手停了一下,泥刀上的泥浆滴落在地上。他没有抬头。“不挡啥。”
“那砌它做啥?”梅嫂追问,语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挑衅,“能砌出个媳妇来?还是能砌出个前程?”
阿光沉默地拿起另一块砖。他能感觉到梅嫂的目光钉在他的脊梁骨上。他知道梅嫂的事,全村都知道。高不成低不就,耗成了老姑娘,在娘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他俩,某种意义上,是这“无果之墟”里同病相怜的囚徒。
“总得有点事做。”阿光终于闷闷地回了一句,“不然,这日子……太长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梅嫂身上某个鼓胀的气囊。她脸上的焦灼褪去一点,换上了一层更深的疲惫。她看着那堵低矮、丑陋、毫无希望的墙,忽然觉得,这和自己每天在娘家那个逼仄的院子里打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砌一堵无形的墙,把自己围起来,或者说,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围困着。
“是啊……太长了。”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阿光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长得让人发疯。”
她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就那么站着。阿光也不再说话,继续砌他的墙。空气中只剩下泥刀刮擦砖面的声音,和两人之间那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扭曲地交叠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像两个无法真正靠近的幽灵。
这时,那个叫“编外人”的年轻男孩低着头匆匆走过,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嘴里念念有词,对身边的墙和人视若无睹。他正走向另一个形式的“砌墙”——用试题和公式砌一条通往“编制”的狭窄通道。
梅嫂看着男孩的背影,忽然对阿光说:“你说,他那样……就能砌成了吗?”
阿光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更用力地砌下一块砖。
“谁知道呢。”他说,“也许砌成了,里面也是空的。”
一阵风吹过,刚砌好的墙缝里的泥浆,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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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