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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镜中的财鬼
梅嫂回到娘家那间属于她、却又似乎从不真正属于她的厢房。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切出一块亮斑,亮斑里尘埃飞舞,像一群忙碌又盲目的飞虫。
屋里有一股陈腐的气味,混合着旧箱柜的木头味、积年的灰尘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她娘擦拭柜子时用的劣质肥皂的味道。这气味像一件穿得太久、浸满汗渍的贴身衣服,让她感到窒息。
她走到那面老旧的穿衣镜前。镜子水银已经有些剥落,边缘泛出浑浊的黄色,映出的人影也带着一种扭曲的模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纹路,脸色是长期缺乏酣睡的黄暗。她身上穿的这件红格子衬衣,还是几年前以为快能嫁出去时买的,如今颜色褪了,紧紧绷在身上,勒出些许赘肉。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开始恍惚。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五官似乎在慢慢融化、移位。忽然,那嘴角向上扯动,露出一个绝非梅嫂自己能做出的笑容——那笑容带着算计、贪婪,还有一种冰冷的殷勤。
是财鬼。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更像是镜面水银后的一团阴影,借用了梅嫂的轮廓,却又彻底改变了她神韵。镜中“梅嫂”的影像开口了,声音直接钻进梅嫂的脑海,尖细又黏滑,像冰冷的蛇爬过耳廓:
“瞧瞧,多水灵的人儿,怎么就耽搁了呢?……城西张屠户家,刚卖了猪,膘厚着呢。他托我问问,彩礼这个数……”镜中的影子比划了一个数字,手指肥短,仿佛沾着油腥。
梅嫂浑身一颤,想移开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样。
镜影又变,背景不再是昏暗的厢房,而是一片炫目的金光,仿佛堆满了金币。“……要不,考虑李家的娃?人在外面打工,听说快升小组长了哩。楼房,对,县城边上那新楼盘,看见没?亮晃晃的,像块金砖……只要你点个头……”
那声音喋喋不休,列举着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一件件商品:彩礼、楼房、车子、甚至“稳定的职业”也像货架上的罐头被明码标价。镜中的影像随着话语扭动,时而变成张屠户油腻的笑脸,时而又幻化成李家娃工装笔挺的样子,但核心永远是那双贪婪计算的眼睛。
梅嫂感到一阵恶心。这些条件,这些“出路”,她听过无数次了,从真实的媒婆嘴里,从娘家人的唠叨里,更从她自己无数个深夜的盘算里。但此刻由这“财鬼”借由她的镜像说出来,更显得荒诞而可怖。婚姻不再是两个活人的结合,而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关于肉身和财货的交易仪式。
“滚开!”她在心里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镜中的影子笑得更加诡异,声音充满诱惑:“别清高啦,梅嫂……这世道,不就图个实在?你看阿光那堵破墙,能给你遮风挡雨吗?……‘编外人’那小子,自己都还是个飘着的魂儿哩……你还能等几年?等成了彻彻底底的老菜帮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她娘一声故意的、响亮的咳嗽声。镜中的幻影像受惊的耗子,“嗖”地一下缩回了水银背后。梅嫂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镜子里只剩下她自己那张苍白、惊惶的脸。
她猛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冰凉。刚才那一幕是幻觉吗?可那声音,那数字,那冰冷的诱惑感,却如此真实地残留着。她环顾这间熟悉的屋子,突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墙壁似乎在微微起伏,像活物的胸腔。角落里那个旧衣柜的阴影,深得像一口井,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她不再是待嫁的姑娘,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剩女”。她成了这座“墟”里,被各种无形力量(传统的、物质的、欲望的)撕扯、丈量、并最终遗弃的祭品。而那个“财鬼”,或许从未存在于镜中,它一直就住在每个人的心里,啃噬着最后一点关于情感的温存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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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编制之梦
“编外人”把自己关在村尾那间废弃的民兵值班室里。这里是他的“书房”,他的“战场”。四面土墙斑驳,漏风的地方被他用旧报纸糊住,报纸上的字迹大多模糊,只剩下一些巨大的标题碎片,像“实现……飞跃”、“坚决……胜利”,以一种讽刺的方式注视着他。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下是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桌上,山一样堆着《行政职业能力测验》、《申论宝典》、《公共基础知识十年真题》。书的边角被翻得卷起毛边,纸页泛黄,散发着油墨和汗渍混合的气味。
“编外人”伏在桌上,手指因为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他正在做一套行测题。逻辑判断、数量关系、资料分析……那些文字和数字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他眼前爬行。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才能让这些“蚂蚁”排成有意义的队列。
“甲、乙、丙三人……工作效率比是……若甲先工作5天,然后乙加入……”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题目。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他看着那些数字和条件,它们本该在纸上保持静止,但此刻却扭动起来。数字“5”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媒婆,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动,代表着某种他无法企及的彩礼数额。效率比“3:2:1”变成了三座不同高度的大山,他正在最陡峭的那座山上攀爬,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
他甩甩头,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能分心!编制!那是唯一的出路,是照亮这片“墟”的唯一灯塔。有了编制,就等于有了一道护身符,一个金光闪闪的标签。媒婆会踏破门槛,姑娘会正眼看他,阿光那堵墙会显得可笑,梅嫂的焦虑会变成羡慕……他就能从这个绝望的光棍序列里挣脱出来,成为一个“人”。
他重新聚焦于题目,但眼前的字迹又开始变化。“财政收入”、“GDP增长率”这些词汇,扭曲变形,幻化成一摞摞红色的钞票,一辆辆闪亮的汽车,最后凝聚成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那印章的形状,像极了一个新娘的盖头。
他猛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碰到冰凉的桌面。
幻觉消失了,眼前还是那道枯燥的数学题。一阵深深的疲惫席卷了他。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缝隙,看到外面漆黑的夜。村子里很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更添寂寥。
他好像听到了阿光砌墙的“沙沙”声,虽然距离很远,那声音却直接响在他的脑壳里。他又好像听到了梅嫂和她娘低低的争吵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这些声音和桌上的试题纠缠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成功上岸……上岸……”他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这个词。“上岸”就意味着离开这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苦海。可是,“岸”又在哪里?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真的能承载他全部的人生重量吗?
他低下头,继续啃噬那些真题。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很扭曲,像一个正在受刑的囚徒。而在影子边缘的黑暗里,仿佛有一双属于“财鬼”的眼睛,正嘲弄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个试图用另一种方式“砌墙”的年轻人,以及他那注定充满荆棘的“编制之梦”。
夜还很长,梦魇,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