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修行
——周建新的艺术摄影模糊观
▓ 张长宁

在江苏摄影界,周建新的名字始终跟“模糊”理论绑在一块儿。这可不是说他摄影手艺不到家,实在是他把艺术摄影的底摸透了——就像自然光里本就有明有暗、有实有虚,模糊这东西,原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在镜头里的映照。
周建新祖籍无锡,在南京长大。十四岁那年借了台相机自己捣鼓,把卧室改造成暗房;没有现成的放大机,就用铝皮、台灯杆这些零碎物件攒出工具来放大照片。这段日子让他早早就咂摸出味儿:玩摄影,机器精不精密不是最打紧的,关键是得把光影那点门道吃透。那会儿他拍巷口的老树,特意让晨雾把枝干糊住,隐约露出来的鸟窝反倒成了画面的眼珠子——这大概就是“周式模糊”最早的影子。七十年代在中学教美术,他把书法里的“飞白”、篆刻的“残边”那套留白的讲究揉进摄影里,为后来搞理论打下了底子。
1987年调到《江苏高教》当美术编辑,暗房就成了他试验艺术想法的要紧地方。别人都铆着劲把照片拍得越清楚越好,他偏选阴天拍教授上课,用1/60秒的快门让人物影子在黑板上晕开,那“影子都在使劲”的劲儿,让理论的架子慢慢显了形。这种盯着“不那么周正”的画面琢磨的劲儿,到九十年代拍《逆风行》时有了大突破:用1/30秒的慢门拍暴雨里的骑车人,飞溅的水花糊成长条光带,骑车人往前倾的样子反倒更有冲击力。2003年,熬了多年的《论艺术摄影的模糊美》发表,里面明明白白说“清楚是给眼睛看的,模糊才是给心里留地方”,这篇文章拿了省级二等奖,登在《影像材料》上,算是把这套理论立住了。
在国内艺术摄影理论圈里,“周式模糊”的性子很鲜明:它跟纪实摄影追求的“客观真实”不是一路——后者讲究一点细节都不能差,好证明事儿是真的;也不同于观念摄影的符号化表达——后者常把画面糊得过分,故意让人觉得生分。它的特别之处,是把模糊变成沟通感情的物件,就像水墨画“计白当黑”的巧劲,让照片和看的人能“留白式对话”。这想法跟文学里的“冰山原则”也能对上:好比海明威笔下的省略号,糊住的地方恰恰是感情冒头的地儿。
周建新这套模糊理论,根子就在对生活的观察里:评价人、欣赏风景,哪有什么死规矩?摄影里的“清楚”和“模糊”也是这样,谁也离不了谁。这想法跟苏珊·桑塔格说的“摄影的不确定性”有点对上的地方,但其实不是一回事——桑塔格说的是摄影这门手艺本身就没法做到丁是丁、卯是卯,是它自己的局限;而周建新说的“模糊”,是拍照片的人自己选的,特意在画面上留些空当,让看的人能把自己的心思、想象填进去,是主动把艺术表达的边儿往外扩。印象派摄影追求的光影朦胧,抽象派摄影玩的多次曝光,都是这个道理。

说到西方的“新客观主义摄影”,那讲究的是一点儿都不能含糊,镜头跟手术刀似的,把细节剖得清清楚楚,追求的是“看见即真实”;可“周式模糊”不一样,它像老中医搭脉,不盯着表皮的纹路,专摸内里的气脉,讲究“留白即生长”,这股子东方美学的味儿,是它独有的。
他自己拍的照片,就把这种模糊美的各种样子做了例子:《逆风行》用1/30秒慢门让画面动起来糊掉,把暴雨里飞溅的水花这些零碎弱化了,让骑车人往前倾的样子更有劲儿;《诗意春天》用f/16的小光圈配上1/8秒的长曝光,晨光里的枝叶因为动,就成了朦胧的光斑,把具体的模样弱化了,好留出意境的空当——这就跟古诗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留白感觉一样;《梦秦淮》则把焦距调到50mm,造出虚实的层次,让近景的灯笼和远景的画舫慢慢糊过渡,秦淮河那股子历史的厚重感就顺着这层次冒出来了。他拍的雪景用了ISO 100的低感光度,再减1.0EV的曝光,把积雪的白和枯枝的黑糊在一块儿,让自然景致和生命的意思渗在一处,正好说明他说的“模糊美能通过主题、象征、意境这些路子表现出来”。
在南京艺术学院开讲座,他不教那些光圈快门的死数,就说“镜头留三分白,观者自填七分意”。这句行内话,把模糊美学的核心点透了:模糊不是拍坏了,是拍照片的人特意给照片留了口子,让看的人能钻进去。这些年,这套理论在地方摄影圈里影响不小:2022年“江南影像双年展”上,青年摄影师李默拍的《雾中林》系列,用f/2.8的大光圈让前景的雾气虚掉,把树叶的纹路这些细节弱化了,突出自然的神秘感,他自己也说“是受艺术摄影模糊理论启发,在清楚和模糊之间找那个能勾住情绪的点”;2023年“当代摄影文献展”里,王颖的《城市褶皱》用30秒的长曝光让画面动起来糊掉,把车流、行人变成流动的色块,让城市空间的时间感能看得到,她也说“模糊让不动的照片能讲更多事儿”。
当然,摄影圈里对“模糊美”也有不同的声音。有些拍纪实的就说,画面一糊,真实感就没了,怎么让人相信拍的是真事儿?周建新听了,笑笑说:“真实分两种,眼睛看见的皮相,心里感受的骨相。模糊不是遮丑,是把皮相的杂碎扫开,好让骨相的劲儿显出来。就像老话说的,画龙点睛,不是把龙鳞一片片画清楚,是让那点睛的神气活过来。”
如今,那台最初跟着他摸爬滚打的“海鸥205”还放在窗台上,镜头对着外头的梧桐树。就算用数码相机,他也还是那套老想法。就像他用老家木匣子里的碎镜片拍丝瓜藤,阳光透过镜片洒下星星点点——这正好说明他的理论:模糊的地方不是空的,里面藏着更多能琢磨的意思,就像过日子,没必要什么都弄个水落石出,留点儿余味,才是最真实的样子。
注:《论艺术摄影的模糊美》作者周建新,1952年生于南京。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高校摄影学会会员,中国美术教育研究会会员,退休前曾任江苏省教育厅《江苏高教》美术编辑、江苏省教育信息化与数据管理中心高级教师。

张长宁,1954年生于南京,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学历,分别在南京日报、新华传媒集团从事新闻采、编业务3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