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海子、轩辕轼轲与徐英才 《把大海装进心角》为中心
摘要:本文以“大海”这一核心意象在现代汉语诗歌中的嬗变为线索,选取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轩辕轼轲的《收藏家》与徐英才的《把大海装进心角》为分析样本,旨在探讨当代诗人面对外部世界的压力、理想的失落与意义的危机时,所采取的三种截然不同的精神应对策略。论文认为,海子代表了彼岸性的退守与审美救赎,其姿态是告别式的,最终导向精神的孤绝;轩辕轼轲代表了后现代式的解构与虚无嬉戏,其姿态是狂欢化的,通过吞噬意义来对抗意义;而徐英才的《把大海装进心角》则展现了一种主体性的内化与精神建构,其姿态是坚守性的,在内心宇宙中实现对现实藩篱的超越。这三种姿态依次勾勒出中国当代诗歌精神从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高扬,到1990年代以降的解构浪潮,再到新世纪以来个体寻求内在稳固性的复杂演变图谱。
关键词:当代诗歌;精神姿态;大海意象;海子;轩辕轼轲;徐英才;主体性
〖引言〗
“大海”在中国当代诗歌中,早已超越了其自然地理的范畴,成为一个饱含张力、意蕴丰富的诗学符号。它既是自由的象征,也是无限的诱惑;既是理想的彼岸,也是吞噬一切的虚无。诗人如何书写大海,本质上映射了他们如何安放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本文选取的三首诗,恰如三个清晰的精神坐标,标识出三种重要的生存哲学与诗学路径:海子(1964-1989)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989)是1980年代理想主义精神的绝响,以其纯粹的抒情性构建了一个温暖的乌托邦幻境;轩辕轼轲(1971- )的《收藏家》则体现了1990年代以后诗歌的叙事性、戏谑性和解构性特征,将宏大叙事消解于语言的狂欢之中;而诗人徐英才的《把大海装进心角》则提供了一种更具建设性的应对方案,即在内心世界主动构建秩序,以抵御外部的纷扰。通过比较分析,本文试图回答:在理想与现实、个体与集体的张力中,诗歌如何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提供不同的镜像与出路?
一、 海子:彼岸的烛光与温暖的决绝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其表面的明媚与深藏的悲怆,构成了中国新诗史上一个独特的悖论。诗的开篇,“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将幸福的实现置于一个永不到来的“明天”,这本身就暗示了“今天”的残缺与无法弥合。诗人所勾勒的幸福图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粮食和蔬菜”——是质朴、温暖的尘世生活,但他却以“我愿你”的句式将其全部赠予“每一个亲人”、“陌生人”,自己则抽身其外。这种“赠与”行为,并非源于丰盈的分享,而是源于彻底的疏离与无法融入的痛苦。
海子的精神姿态是一种审美的退守。 他所“面朝”的大海,并非一个可以踏入的领域,而是一个与“尘世”截然对立的彼岸。这个彼岸光芒万丈(“春暖花开”),却无法反哺此岸的寒冷。正如学者所言,海子的诗歌充满了一种“一次性”的青春激情与终极追问【1】。在这首诗中,他对尘世的最后祝愿越是真挚温暖,其背对尘世、面向虚无的姿态就越是决绝和孤独。这种将理想绝对化、纯洁化的“彼岸主义”,因其拒绝与不完美的现实进行任何妥协,最终只能导向精神的绝境。诗的结尾“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一个开始的誓言,而是一个结束的告白。因此,这首诗在哲学意义上是一种消极的自由,它通过放弃此岸来守护理想的纯粹性,其温暖烛光映照出的,是一个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孤独的灵魂剪影。
二、 轩辕轼轲:收藏的狂欢与虚空的解毒
与海子的抒情性截然不同,轩辕轼轲的《收藏家》开启的是一场充满后现代智性的语言与思想狂欢。诗中的主体不是一个感伤的抒情者,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收藏家”。他的收藏品并非奇珍异宝,而是“河流”、“云朵”、“战争”、“帝王”、“上帝”、“灵魂”等一系列抽象或宏大的概念。这种荒诞的收藏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解构策略。
轩辕轼轲的精神姿态是主动的消解与嬉戏。 他将历史、权力、信仰等一切神圣之物都降格为可以收藏、把玩的“物品”,从而抽空了其严肃性和压迫性。“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藏起了一个大海”这一开场,便定下了挑战秩序、戏弄权威的基调。而“海洋局的人在门外疯狂地敲门”这一具体意象,巧妙地将抽象的体制性力量具象化,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和反讽效果。收藏家并非通过对抗来取胜,而是通过“藏起”这一看似消极实则强大的动作,宣告了内心对外部规训的豁免权。
这首诗的终点是“不值一文的虚空”。但这“虚空”并非彻底的悲观主义,而是解构之后的一种释然。当一切被收藏、被展览,其神秘性与权威性便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一种轻盈的虚无。这是一种 “以毒攻毒”的哲学:通过拥抱虚无来化解对意义的执念,从而在价值的废墟上获得一种另类的自由。轩辕轼轲的诗歌因此成为一种“解毒剂”,它不提供新的意义,而是通过智慧的滑稽戏,帮助读者摆脱对单一意义和宏大叙事的依赖。
三、 徐英才:心角的宇宙与主体的凯旋
徐英才的《把大海装进心角》在上述两种姿态之外,开辟了第三条道路。它既不是海子式的遥望与告别,也不是轩辕轼轲式的吞噬与清空,而是一种向内转的、极具建设性的精神工程。
诗题“把大海装进心角”即是一个充满哲学张力的动作。“大海”象征着浩瀚、动荡、不可控的外部世界,而“心角”是内心最微小、最隐秘的角落。将无限大纳入无限小,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是主体对客体的彻底征服和内化。更深刻的是,诗人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它上面布起宇宙/让日月轮转/星辰起落”。这意味着,被内化的大海不再是威胁,反而成为了构建一个更宏大、更有序的内心宇宙的基石。诗人由此成为自己精神世界的造物主。
这首诗最富现实洞察力的部分在于“任由身边刮风打雷/还是海洋局的人敲门呐喊”。这里的“海洋局的人”与轩辕轼轲诗中的意象形成互文,但诗人的应对方式截然不同。他不是将其戏谑化,而是选择“任由”和“无视”,并“扇着思想的翼/在其中尽情遨游”。这是一种 “非暴力不合作”的精神策略。它不寻求外部冲突的解决,而是通过强化内在世界的丰富性与自主性,使一切外部干扰变得无关紧要。这种姿态的核心是主体的绝对主权。它证明,真正的自由不在于改变世界,而在于世界无法改变我的内心。
四、 三种精神姿态的对照与演进
将三首诗并置,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精神演变的序列:
1. 维度
海 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轩辕轼轲:《收藏家》
徐英才 :《把大海装进心角》
2. 核心动作
海 子:面朝(眺望)
轩辕轼轲:收藏(吞噬)
徐英才 :装进(内化)与布起(建构)
3. 哲学基础
海 子:理想主义/彼岸哲学
轩辕轼轲:后现代主义/解构哲学
徐英才 :存在主义/建构主义
4. 与现实关系:
海 子:疏离与告别
轩辕轼轲:嘲弄与解构
徐英才 :超越与共处
5. 主体状态
海 子:脆弱的、退守的抒情者
轩辕轼轲:狡黠的、狂欢的表演者
徐英才 :坚定的、自主的构建者
6. 自由之实现
海 子:通过放弃此岸
轩辕轼轲:通过消解意义
徐英才 :通过建立内心秩序
7. 情感基调
海 子:温暖的悲怆
轩辕轼轲:荒诞的快感
徐英才 :静默的坚定
这一序列也折射出中国当代知识精神的气候变迁:从1980年代对终极价值的狂热追寻(海子),到1990年代市场化和世俗化进程中价值的失落与反讽(轩辕轼轲),再到新世纪以来,个体在日益复杂的压力下对内在精神家园的重新寻找与坚守(徐英才)。徐英才的诗提供了一种更具韧性和实践性的生存智慧,它不逃避现实,也不与之正面冲撞,而是通过内在的创造性转化,实现精神的自治与逍遥。
〖结论〗
海子、轩辕轼轲和徐英才,分别用他们的诗笔为我们描绘了三种“在海边”的生存图景。海子的海边矗立着一位唯美的殉道者,他的背影孤独而伟大,指引我们仰望星空,却也警示着纯粹性的危险。轩辕轼轲的海边则是一场喧闹的化装舞会,他作为聪明的弄臣,撕碎了所有庄严的面具,让我们在笑声中学会怀疑与放松。而徐英才的海边,是一位沉默的工程师,他将惊涛骇浪引入心间,并将其化为运转有序的星辰日月,向我们证明,最强大的力量源于内心的秩序与创造。
最终,这三首诗共同回答了现代人如何安身立命的根本问题。它们告诉我们,面对存在的荒诞与压力,我们至少拥有三种选择:诗意的牺牲、智慧的滑稽、或是沉默的建造。 而《把大海装进心角》所代表的第三条道路,或许是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里,最能给予普通人以力量和启示的生存诗学。
【参考文献】
【1】 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
【2】 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3】 姜涛,《巴枯宁的手——新诗笔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4】 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附——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轩辕轼轲《收藏家》
我干的最得意的
一件事是
藏起了一个大海
直到海洋局的人
在门外疯狂地敲门
我还吹着口哨
吹着海风
在壁橱旁
用剪刀剪掉
多余的浪花
徐英才《把大海装进心角》
我把大海装进心角
在它上面布起宇宙
让日月轮转
星辰起落
任由身边刮风打雷
海洋局的人敲门呐喊
我踩着门响的节奏
听着雨打雷鸣
扇着思想的翼
在其中尽情遨游
徐英才,诗人、翻译家、华人诗学会会长、汉英双语纸质诗刊《诗殿堂》总编。已出版多部译著,主合编过多部译著与诗集。出版诗集《诗意江南》《来自大自然的灵感》《我们在这里绘画》《徐英才三行诗一百首》《英才诗选》等。其诗学观为语言朴实优美,诗意盎然形象,言自心声、言之有物,力求营造隽永的意境,努力使作品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