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日月的四代传接
——大崎山的传奇
◎ 柳长青 中国作协会员

王崇儒是位年近古稀的退休教师,在罗田县大崎镇西城岗村一个叫王家湾的小山村调养病体。2016年1月24日下午, 当他听说市里有人要来看望他时,便带着他唯一的孙子早早来到村口的临时客车停靠点,热切地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这天是今年鄂东首场大雪过后的第一个晴天。虽然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崇山峻岭中的大小村落,但雪霁过后,天还很冷,整个气温都在零度以下,远处山顶上和近前山坳里的积雪还未融化。
从家里来到村口,再从村口回到家中,往返不过两三百米,而且硬化过的路面上积雪已经消融。对于常人这点路程本不值一提,对一个中风两年多的老人来说却并不轻松。但王崇儒并没有要人搀扶,也没有手拄拐杖,硬是缓慢而坚定地从家里走到了阳光下,走进了寒风中。
不知他们祖孙二人等候了多久,等我们见到他们时,老人挂着清亮的流涕,竟丝毫没有觉察,少年的脸蛋也冻得红通通的。原以为他中风过后多半会卧床不起,见他的腰身还那么挺直,我们不仅肃然起敬,还多少感到有些欣慰。握着他冰冷的手,我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我说老人家这冷的天您怎么出来了呀?老人一边说没事,一边热情地向我们介绍着他的孙子,一个名叫王哲,年仅13岁有些腼腆的初中生。一提起自己的孙子,老人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孩子般的笑容,眼里充满了慈爱。在村里人羡慕敬重的注目中,我们陪同老人向家中走去。老人沿路上反复说着一句话,我这孙子不错啊,他已经把我和他奶奶的班接上了。那种自豪与骄傲,那种昭告天下与死而无憾的神情溢于言表。
这位看上去有些邋遢,行走有些迟缓的的老人,就是近几年来一直深受省内外媒体广泛关注的对象。他不仅是黄冈市第二届道德模范,而且还是2014年度的湖北好人。
来到老人家中,在转达了市里的问候并挂起大红的灯笼之后,我们请他再讲讲他的感人事迹。老人淡然一笑,连说过去的事情不值一提。经过我们再三的请求,他的老伴,一个在西城岗做过20年支部书记的老共产党员卢桂梅才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1942年8月11日,国民党鄂东保安第4旅副旅长兼第二团团长陈文钦,被国民党鄂东保安司令部以通共资共的罪名处决在罗田县黄土岭西城岗。那天夜里,一个年仅21岁的年青人冒着杀头的危险,躲过层层岗哨,将陈文钦的尸体背到安平山张家湾一个小山塘后悄悄掩埋了,并做了一个不起眼的记号。这个1921年出生的年青人从十几岁起,就以放牛娃的身份作掩护,担任中共地下党的联络员。对陈文钦暗中资助共产党抗日武装的事略有耳闻,因而对其坚持民族大义的爱国情怀很是钦佩。他不仅记住了坟墓的具体位置,而且还每年都去祭扫。这样的祭扫从偷偷到公开、从一个人独自所为到一个家庭的合力同心,竟持续了整整54年。
54年间这个人先是成为王崇儒的父亲,后来又成为卢桂梅的公爹,他的大名叫做王海南。很多人都知道王海南与死者非亲非故,但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坚持得这么长久,因而难免有些风言风语。王海南不仅没有计较,还靠采药卖钱为陈文钦竖起了墓碑。为此他还跌下山崖,摔折过脚骨。直到1988年6月,面对找寻到王家湾的陈家后人,王海南才一语道出初衷。他说他亲眼看到了陈文钦的被杀,因感到陈文钦是帮助共产党的好人,就做了收尸掩埋的事,后来又每年去烧纸添坟土,为的是让陈副旅长知道他为共产党做过的好事没有被人忘记。
1996年10月11日,王海南走完了他75岁的人生旅程。临终前他将儿子王崇儒和儿媳卢桂梅叫到跟前,嘱咐他们不仅要为陈文钦守好墓,还要为另一位被他掩埋在滚子湾的解放军团长守好墓。其实,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王海南每次去两处墓地祭扫就都带着他的儿子王崇儒,此时的嘱托只不过是一次正式的交接。自从接过守墓的接力棒后,王崇儒和卢桂梅就按照祭祀父亲的规格,在每年的春节去拜坟,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去上灯,在清明时节去培土扫墓。多年以来,王崇儒和卢桂梅已经从心理和情感上把陈文钦和那位不知名姓的解放军团长当成了自己已故的亲人。
祭祀先贤,慎终追远,是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优良传统。为了父亲的嘱托,王崇儒和卢桂梅决计要培养出一个信得过的守墓接班人出来。2005年,他们将守墓的重任交给了长子。按说父子相传,子承父业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仅仅4年之后,他们家中的这个顶梁柱就意外去世了。接下来儿媳改嫁,留下一个不到七岁的孙子。本来他们还有一子,但他三岁时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不仅腿脚不方便,而且神智也不怎么清醒,指望他接过守墓的重任,显然不大现实。守墓接力盼来人,王崇儒和卢桂梅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唯一的孙子身上。 2011年清明节,他们把年仅9岁的孙子带上了山,以培养他对烈士的景仰情怀和为其守墓的自觉愿望。从此以后,每一年的春节和清明节,两位烈士的墓前就都留下了他们祖孙的身影。经过几年的言传身教,如今已是初中二年级学生的王哲一再明确表示,他要继续把墓守下去。这就构成了一家四代历时73年为非亲非故的烈士守墓的完整图景。
听卢桂梅老人讲完往事,我们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了王哲。当我们问他是否真的会这样做下去时,腼腆的少年坚定地点着头。此时,一直没说什么话的王崇儒老人又露出了开心的微笑。这是一种满意的、如释重负的微笑。因为他从自己父亲手中接过的那根无形的接力棒终于可以放心传递给自己的孙子了。老人笑得那么惬意,笑得那么自信,笑得那么欣慰。
王崇儒一家与烈士非亲非故,既不是为了完成组织布置的任务,也不曾受过谁人的委托,更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报酬。能把一件原本与他们并不相干的事一干就是73 年,而且还将继续下去,甚至远远没有结束之期。谁人能说这不是感天动地的义举?73 年对于无穷无尽的宇宙可谓是短短的一瞬,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甚至连一点涟漪都不会激起。但这73 年,无论是对于短暂的人生、还是对于一个平凡的家族,却又是相当漫长的。毛主席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王崇儒一家已经有几代人在为同一件事做着同样的坚守与奉献,这绝不能以做了一件好事来一言以蔽之,这其中该有多少艰辛、多少信义、多少无怨无悔啊!如今,王崇儒一家四代先后五人为两位非亲非故的烈士守墓已经跨入第74个年头。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为民族解放作出牺牲的英雄,他们守护的更是人间的真情大义。唯其长久,才有打动人心的故事;唯其没有任何功利,才能产生令人钦佩的崇高伟大精神。
我们决定上安平山,去瞻仰烈士的墓碑。王崇儒老人不无遗憾地说,他上不了山了。一直没说过话的小王哲却自告奋勇地说要带我们前去,王崇儒老人连声说好,并坚持把我们送出了家门。此时,对面遥远的大崎山顶上,一轮冬日的暖阳正变得又红又圆,把老人慈祥的微笑映照得灿烂辉煌。
柳长青,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广州文艺》《长江丛刊》《今古传奇》《湖北日报》《中国县域经济报》和《学习强国》等报刊、平台。著有长篇报告文学《我们在战斗--小区战疫那些天》,出版有随笔集《写给岁月的思考》、中短篇小说集《新麦登场》、散文集《三.条大路走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