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文||轩源
起初,它只是脚下黏着的一团墨色,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像个沉默而笨拙的仆从。我走得快些,它便惶急地向前追赶,身子拉得细长,几乎要断裂;我慢下来,它便又倏地缩回脚边,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我们就这样,在这空城里演着一出无声的皮影戏。路灯是唯一的看客,它将光冷冷地浇下来,于是我的影子便格外地清晰,也格外地孤独。这光,公平得很,它不分青红皂白,将万事万物的轮廓都挤压出一个漆黑的、无可辩驳的真相。我忽然想,这满街的空旷,或许并非真无一人,只是那些熙熙攘攘的、五光十色的“形体”都暂时隐去了,独独留下这些最本真的、沉默的魂,在坚硬的地面上,赤裸裸地躺着。
我不禁端详起它来。它的边缘时而锋利如刀裁,时而又模糊如滴入清水的淡墨。它没有面目,没有喜怒,只是一个绝对的、二维的忠诚。我抬臂,它便张狂;我垂手,它便驯顺。我试着猛然转身,想窥见它是否也会有瞬间的迟疑与慌乱——但它总在我动念之前,便已全然贴服于新的方向了。这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默契,一种超越了意志的跟随。我想起古书里的那个寓言,那个痴人因畏惧自己的影子而拼命奔跑,最终力竭而亡。他忘了,只要肯走入一片树荫,肯静静地站住,那魇魅便会自行消散。可我们大多时候,不都正是那个痴人么?我们在光天化日下为形骸奔波,在夜深人静时,又被这漆黑的魂追得无处可逃。我们惧怕的,或许从来不是影子,而是那个不得不投射出这影子的、真实的自己。
风起来了,道旁老槐树的枝叶便开始簌簌地摇动,于是,光的看客便醉了,将清辉搅得一片凌乱。我的影子也随之战栗、破碎,在地上化作万千斑驳的、跃动的鳞片。这一刻,它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沉重的负担,而仿佛有了生命,在参与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狂欢。它不再仅仅属于我,它融入了光与风的交响,成了这夜的一部分。我停下脚步,看它在地上婆娑起舞,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怜悯。我的一生,奔波劳碌,爱憎痴缠,所有的丰赡与复杂,落到这地上,却只是如此薄薄的一片。它承载着我全部的过往与方向,却又是这般轻飘飘的,一阵更劲的风,或是一盏猝然熄灭的灯,便能将它全然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它又是抹不去的。只要还有一线光,只要我还立在这土地上,它便会在。它是我的负累,我的罪愆,我一切不欲人知的隐秘;它却也是我的存在,我的证明,我最終的、唯一的伴侣。我想起故乡的黄土高原,那些在烈日下劳作的先人们,他们的影子被毒日头钉在滚烫的土地上,与龟裂的纹路深深嵌在一起。那影子是沉重的,带着汗的咸涩与生命的韧度。而在这城市冰冷的光滑路面上,我的影子却显得如此轻浮,如此没有根基地飘着。它仿佛在提醒我,我离那片能让我影子扎根的厚土,已经很远很远了。
路,似乎要到尽头了。前方的光晕更浓,或许是街角的转角,或许是另一片灯海的开始。我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变得稀薄,仿佛要融化在那一片光明的虚空里。我知道,只要我再向前几步,走入那光的中心,它便会缩到最短,甚至暂时消失——但那不是终结。只要我再迈出一步,走向另一片相对幽暗之地,它便会又一次顽强地、不容拒绝地伸展出来,横亘在我与这个世界之间。
我终究走到了这盏路灯苍白的穹顶下,光从头顶直劈而下,影子骤然缩回脚下,凝成漆黑、坚实的一团,仿佛大地上一个沉默的句读。它不再跟随,而是扎根,成为我身体投在这人世间最确凿的锚点。是的,万物或可欺瞒,唯有这光与肉身的私生子,这被剥夺了色彩与声音的魂魄,它从不辩解,也从不虚构。
前方,仍是灯影斑驳的路。我知道,只要脚步再起,它便会从这凝缩的黑暗里再次抽枝发芽,忠实地蔓延向前,丈量我与这世界之间,那段永恒而亲密的距离。它是我无法馈赠的孤独,是我无法销毁的供词,是我存在最卑微也最傲慢的证据。
我不再去看它了,也不再追问这相伴,究竟是恩赐还是刑罚。只是背着这团最本源的黑暗,一如背着我全部的过去,走向下一片光,迎接下一次被拉长的、崭新的——虚无与真实。




作者简介:
赵景阳(轩源),男,1964年生,河北省人,中共党员,会计师,国企集团高管。
酷爱中华传统文化,诗歌爱好者,收藏爱好者,周易爱好者。业余进行诗歌创作,作品散见于都市头条,中华赵氏诗词等平台。
2023年8月荣获都市头条井冈山群第二届“十佳明星作者”荣誉称号;同年10月荣获历届十佳明星作者“争霸赛”三等奖第③名荣誉称号。
